《燃燒女子的畫像》,或尤麗迪絲的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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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ul le cinéma autorise Orphée à se retourner sans faire mourir Eurydice” (唯有電影允許奧菲斯回頭而不殺死尤麗迪絲。) — — 尚・盧・高達,電影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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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菲斯為何選擇回頭看?是奧菲斯神話一直的謎。「他選擇回憶她,所以才轉身。這並非情人的選擇,而是詩人的。」畫家瑪莉安如此詮釋。「也許是她說了『轉過來』。」艾洛伊茲長考後回應。短短兩句話已奠定《燃燒女子的畫像》神作地位,導演瑟琳・席安瑪不僅新詮神話,更將電影藝術帶到另一個新層次。

談到奧菲斯神話,當代的經典詮釋非法國理論家莫里斯布朗肖(註一)的〈奧菲斯的凝視〉:奧菲斯神話是藝術家的寓言,奧菲斯深入冥界,走入黑暗,象徵進入語言之外的領域;尤麗迪絲是奧菲斯藝術的原型、繆思,完美而不可得,是藝術家感受尚未被意識捕抓的時刻,一旦化作具體形式、降維制肘於文法規則、線性時間,就會消失無蹤。然而,藝術家的不可能之處就在於她/他必須回頭看 — — 因為正是這「不可能」的誘惑,奧菲斯才會來到這裡,想親睹那不可能的真實,才有失敗悔恨,神話/藝術於是完成。

瑪莉安回答這道題,恐怕是直覺地代入了她的畫家志業。艾伊洛茲的答覆,則帶有情感的曖昧:「若要第二次殺死我(的戀心)來成就你…也是我要你殺的。」一直以來,奧菲斯神話總聚焦在奧菲斯為何做出這個選擇,卻鮮少人以尤麗迪絲的視角出發(當然還是有),艾洛伊茲這句話,使得這個藝術家寓言的主動者曖昧不明,也揭示不是只有奧菲斯在觀看,尤麗迪絲從後方凝視著奧菲斯的背影可久的哩。

而凝視也正是這部電影的主題:瑪莉安為了替艾洛伊茲畫肖像而暫作伴遊以近身觀察,而當正式開始肖像畫,畫家對模特兒的凝視 — — 當然還有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眉目傳情。選擇肖像畫作為凝視轉為藝術的媒介,想到的是傅柯在《詞與物》中分析維拉斯奎茲(Diego Velazquez)《侍女》(Las Meninas)。在細緻的分析中,傅柯指出,觀者(我們)的位置恰恰是鏡中的國王與皇后,也就是這幅畫中人物在觀看的客體,而畫家(維拉斯奎茲本人)也在畫中看著國王/觀者,描繪著我們;但若我們將焦點轉向構圖中心的小公主,那麼我們又是與實際作畫的維拉斯奎茲視角重疊 — — 在這複雜的結構中,國王、觀者、畫家的主客體關係會因為視角的選擇而產生變化,也凸顯透視法繪畫背後的「人」。

其實,電影用簡單明瞭的方式讓我們理解凝視中互為主體的關係:在長時間的對視中,艾洛伊茲已對瑪莉安的細微動作暸若指掌,撩得瑪莉安不知所措,但細看艾洛伊茲的神情,這撩撥其實更像嗆聲,是為了掌握主導地位。但從後續發展來看,這段衝突讓他們關係迅速進展。若延伸一點的閱讀傅柯,他們的互相凝視不僅提醒了自己「正在被看」,更從對方的眼眸(鏡子)中重構主體認同,在既定的「人」之定義下添加同志情慾,愛情柴火。在瑪麗安這邊,改變尤其劇烈,因為她原本服膺的是父權的邏輯,她繼承父親,為父權體制作畫,以傳統方法為圭臬,爭取上游機會,她的自我和她的藝術一樣被限制。是艾洛伊茲這個父權的禁臠 — 婚配的道具,一幅畫即可打發 — 挑戰並改變雙方的關係。

燃燒女子在巫術儀式、在夜裡顯現,與瑪麗安對望,是藝術與愛情的非理性成分,女導演的情慾戲自不必挑剔(plus the 腋窩),在床戲後,接著的是替女僕墮胎,再接著畫下這個場景,藝術與女性主義/身體終於接軌,在這虛構的時空中完成對男性主導的藝術史的反叛。然而新詮神話還未竟其功,席安瑪的巧思才正要顯露:因兩人愛情而完成的畫作,正正是以將艾洛伊茲送入冥界 — 婚姻為代價;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是十八世紀的僵固世界,艾洛伊茲自殺的姊姊知道,那比死更冷。布朗肖將奧菲斯看作藝術家寓言恐怕還是太現代主義,太以藝術為中心;酷兒理論家海澀愛歪讀傅柯對奧菲斯的詮釋,看出傅柯所謂的「黑暗」指的是酷兒情愛的不能見光,恐怕更貼近電影,席安瑪將女同志在漫長歷史中無望的愛與藝術結合,賦予神話更政治、酷兒的意義。

然而在這些理論之中,凝視的主體仍是奧菲斯 。前面已經提過凝視的互為主體,甚至重構雙方認同的力量,但導演仍要強調艾洛伊茲 — 尤麗迪絲最後的主動:「轉過來」,因為無論是奧菲斯神話,創作者與創作物,甚或是女性主義,強調的都仍是選擇、創造、抵抗的一方。在最後的爭吵中,瑪莉安看似站在一個獨立能動的位置,隱隱譴責艾洛伊茲的不作為,卻忽略了艾洛伊茲在多重的束縛下真誠面對自身情慾,才是飛蛾撲火;也是這樣的犧牲,愛情才成立,藝術才成立。瑪莉安乍看獨立,但譴責對方以求自己安心之舉,暴露她內心不安的防衛機轉,「是詩人而非情人的選擇」說得輕易,到頭來還是艾洛伊茲的天真暴烈(艾洛伊茲:「他愛得癡狂,當然害怕失去她!」)領著她回頭完成神話(藝術),走出冥界。

最後一幕,容我先再度引述張亦絢:「. . .什麼也沒看見/看見一切。這是超越視覺的視覺,既惟電影所能及,也是藝術與愛情『超越生死』所追尋的不二境界。」超越視覺的視覺,若煞風景的以理論轉譯,是梅洛龐蒂身體現象學所謂的觸視 (haptic vision),藉由聯覺,我們也能以視覺感受到物體的觸感,彷彿對象也在觸碰我們感官。我們的視角與瑪麗安重疊,艾洛伊茲沒有看見,但她的情感力度回觸我們,提醒著:攝影機後有人,有人(既是瑪麗安也是導演),以愛情的目光,成就電影神話新的一頁。

註一:導演席安瑪大學是在巴黎第十大學唸文學,所以我覺得應該會接觸到法國大家布朗肖這篇經典文章吧。

引用書目:

張亦絢。〈撩妹嗎?妹也很會撩妹 — — 張亦絢看《燃燒女子的畫像》〉,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0197

Love, Heather. Feeling Backward: Loss and the Politics of Queer The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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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seo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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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人連結此世與彼岸,在陰陽兩界穿梭;影像薩滿一眼看電影,一眼看paper,希望在這視差中瞥見詮釋電影的不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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