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鏡頭停留的時間,為什麼那麼長?」
聽學員提出這個問題,吳俞萱首先解釋,一顆長鏡頭,有時會凝聚在演員的臉上好一段時間,有時是定住不動,拍攝一段保持距離的景觀,無論如何,裡面由導演設計、投注的情感,如果不能同步被觀眾接收,感到斷裂,覺得自己不需要繼續凝視這個場景的時候,就會感到時間很長。這時,另一個學員好奇的問所有人,有哪些人覺得鏡頭長度正好,或者也同樣覺得很長?也請覺得時間剛好的人分享感覺,分析為什麼覺得自然。面對這種以相互比較為前提,發表的意見,吳俞萱並不以為然,她強調,即使知道有其他人的時長感覺和自己不同,甚至知曉他人為何感覺時間正好,也毫無幫助,這些時刻,回到自己的感受,因為只有自己才能透過剖析、跟上自己對時間的理解。
「這部電影中印象深刻的聲音?」
順著上一個提問,我們不免要追溯角色情感,討論起這段在音樂廳聆聽韋瓦第的《四季》第三樂章〈夏〉交響樂場景的由來。電影中有黑髮的畫家女孩、金髮的千金女孩,一位島上共同生活起居的女僕,以及大部分時間並不在場、委託畫家為女兒繪製肖像畫的伯爵夫人。電影沒有其他配樂,三段令人有印象的聲音之一,首先是畫家女孩透過彈琴,試著再現這首交響樂的簡易版本輪廓,也成為金髮女孩的音樂啟蒙。然而,她們口中談到、未來將會重逢的音樂之都米蘭的原因,其實包含了當時讓她們相遇,也即將讓她們分道揚鑣的婚配。
其次,吳俞萱印象深刻的是她們在夜裡的篝火旁,所有參加野宴的婦女突然紛紛發出一個逐漸匯聚的高昂聲響,一開始幾乎不知道她們會慢慢的將奇異聲響變作歌唱,那是由當代作曲家Para One原創的無伴奏女聲合唱〈La jeune fille en feu〉。我們不知道她們演唱的歌詞,只記得在這個畫面中,金髮女孩裙襬著火,但她專注和黑髮女孩對視,絲毫不慌張,向前走出幾步之後,火勢才由周圍的人上前撲滅。這個場景,後來成為一幅,偶然被黑髮畫家學生從倉庫取出的畫作〈燃燒女子的畫像〉,這幅畫中黑夜的曠野成為主要背景,小小的人物站在月光下,轉身背對著觀眾像要前往遠方,深色衣角末端燃著火焰。
「為什麼會出現金髮女孩的幽靈?」
學員們討論起電影中,有幾處跟其他地方比起來,相對突兀的剪接手法,那是金髮女孩穿著白紗的樣子,她出現的時候,身體周圍泛著奇異的光暈,像是一段影像而非真實的存在,這樣的她一共出現兩次。第一次是黑髮上樓,猶豫著要不要去金髮的房間找她,黑髮抵禦這個衝動,此時金髮的幽靈在她身後顯現,然而當黑髮選擇回到自己房間,卻看見真實的金髮在裡面等待自己的到來。另一次,她們雙雙服藥之後轉醒,黑髮下樓拿水給對方喝,上樓之前,金髮的影像,又是一襲白衣出現在她身後。最後,我們看見金髮女孩真的穿上媽媽帶回的白紗禮服,這時我們發覺,金髮穿上白紗的形象是黑髮的預感。除了具現心中即將失去她的念頭,我們討論這種手法是否有必要性,會不會影響到整部電影寫實的調性?
其中一位學員提到,順著故事鋪陳,觀眾跟黑髮女孩準備好窺視金髮女孩的長相,所以會對金髮的樣貌有所期待。然而,兩人最初相遇的跟隨場景:奔跑、停下、轉身、對話,金髮女孩的樣子終於露出,學員感到失望,認為金髮女孩樣貌不如黑髮的畫家女孩精緻,在整部片中,我們卻要跟著黑髮一起,不停止對金髮面部的凝視,彷彿觀眾成為畫家,努力持續勾勒、記住她的樣貌、身體的細節。這種對金髮樣貌不斷的追索、描摹,是否跟其幻影有關?探究這點,可能又必須跟電影安排的一則希臘神話一起討論。
島上生活的三個女孩,在其中一個夜裡,聽著由金髮朗讀的故事:音樂家奧菲斯(Orpheus)來到冥界,試圖將意外死去的妻子尤麗迪絲(Eurydice)帶回人間,被優美的七弦琴聲感動的復仇三女神,答應他的請求,條件是帶妻子回去的路途,奧菲斯不能回頭看妻子,否則恩惠就會化為烏有。可是,眼看即將回到地面,奧菲斯回頭,妻子尤麗迪絲也瞬間被拉回冥界。為什麼呢?為什麼奧菲斯要回頭?女僕生氣的質問。黑髮女孩,身為一個創作者,提出那是「詩人的選擇」,以行動標記渴望顛峰的瞬間;而金髮女孩卻說,也許是妻子命令,要他「轉過身來」,那是道別,她要他深深的記得。於是,我們一起在這段神話的象徵與雙方的對應關係中,重新思索、整理出更多兩人性格的線索。
金髮女孩是關係中沒有經驗的一方,卻總是很篤定自己的感覺;黑髮是畫家,但她總是別過頭去。她們一起陪女僕前往墮胎場所,那晚,金髮睡不著,擺佈大家,要黑髮畫下這個場景。而最後,金髮穿著白紗禮服,追上黑髮,她說:「轉過身來」。於是黑髮回身,永遠失去她,卻也必須永遠記得她身穿白紗的畫面。也許,金髮穿著白紗的幻影,並不是預感,而是回憶。
更有學員提出,這部電影從來無意寫實,根本是刻意設計:這是一座只有女性的烏托邦之島。她們直視,卻是在反抗命運,行動逆來順受,卻是在抵抗。最後,還有一個學員認為,金髮女孩開啟了一個平行世界,在那裏,她們的愛始終進行著。而黑髮女孩的留下的畫作〈燃燒女子的畫像〉,畫的正是那個世界。
這一天我們幾乎沒有留下時間給康明斯〈有一處我從未去過〉這首詩,不過,我們已經懂得聽見:「你眼睛的聲音比所有的玫瑰還豐厚」。
有一處我從未去過 ◎康明斯
有一處我從未去過,未曾體驗而
令人欣喜,你雙眼特有的沉靜:
和你最纖弱的姿勢裡是環抱我之物,
或是因爲太近我不能觸摸之物
你最輕巧的一瞥將輕易地展開我
儘管我已如合起的五指
你總像春一瓣瓣地展開我
(神秘而巧妙地觸)她的第一朵玫瑰
或許你想合上我,我即和
我的生命迅速地合攏,漂亮地,
一如花心的幻覺裡
無邊雪來片片寒悸
這世上我們看不到什麽
與你濃情的纖弱之力媲美:其質地
以其天國之色迫使我
用每一呼吸表現死與永恆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合
與開;只是我隱隱地懂得
你眼睛的聲音比所有的玫瑰還豐厚
沒誰,甚至雨,也沒有這樣的小手
影詩策畫/主持
吳俞萱,詩人。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攝影詩文集《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死亡在消逝》;文集《居無》、《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對無限的鄉愁》。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Santa Fe Art Institute)駐村作家。
活動紀實/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_F編
藍念初,1988年出生,高雄人。2014年以「現代詩的語言問題」研究,畢業於成功大學中文所,長期進行手繪、記錄、跨領域藝術與聯覺的解讀和互譯,嘗試將文本分析的技術轉化成藝文參與的基礎,現為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主要負責跨藝實驗線,現正持續於館內從事文學跨藝人體實驗。
跨藝實驗線:電影書寫系列
「跨藝實驗線」是高雄文學館結合不同藝術領域與文學連結的推廣形式。電影書寫系列是以工作坊的形式規劃,邀請不同專業影評人,以其觀影理念為策展基礎,設定播映主題、選片,再搭配相應的書寫方法。
電影本身已是一種文學載體,它可以在最初即是詩影像,也可以進行文學改編,影像也可以乘載文學特質和詩意。因此,當文學與電影結合,除了「書寫」,更期待讓原本不熟悉影像識讀的學員們,透過細讀影像,無論是解讀影像語言、析辨影像語言的詩意,甚至嘗試解讀影像敘事語言比較繁複的電影,來習得文學的跨藝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