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伏見區已從冷霧中抖醒,乾涸的鼻腔爆出血水滋潤,只好拉緊羽絨大衣的衣領禦寒。朝食飯館裡坐著沉默的上班族,他們如拂曉前靜謐的天色,我們的出現便是從蒼冥隙縫間透出的微曦。
伏見位於京都市南方,在古代輿圖上偏屬郊外,如今已搖身為京都市十一區裡人口最為滋繁的區塊。下榻此地時初見惶恐,不想彈指將便要揮別漸漸熟稔的景色。排定景點時曾留意城南宮、白河天皇陵等地,當時以為時間不寬裕,反而優先刪去離歇宿處最近的地點。
實際行程卻無想像中緊湊,因而留下一日空白。這日便由梅花錦簇的城南宮遞補,那兒的梅花郁香動人,若純潔無瑕的女巫在絳帳白絛裡詠舞,幸而當下遊人如織,否則自個愣在裡頭怕是被迷惑的不知天南地北。
遊覽完芳景,又風塵僕僕前往白河天皇陵。光從字面看便令我非常激動,帝王陵寢向來浩大巍峨,況且白河天皇是史冊有名的君王,陵墓肯定更嘆為觀止,只忖等著一飽眼福。循著地圖指引,走至喧囂的大馬路,心裡頓時生起疑惑,帝王之陵豈與喧囂車馬作陪?只得半信半疑,重新調整搜尋,卻來到一座枝葉扶疏的小庭園,它闃寂的坐落道路一側仰沐春光。
我毫不掩飾驚愕的情緒,那份殷殷期盼的悸動如朝露蒸逝,青草地上矗立著「白河天皇成菩提院陵」石碑,為祥眠於此的寡言主人作述。這時幾個遊客也朝陵寢邁來,眼眸閃爍我不久前才發出的困愁,他們交頭接耳幾句,便快快離開這個名不其實的天皇墳。失望肯定是如出一轍,但我仍然信步於幽靜的庭院,與千年前意氣風發的王者神會。
平安時期的藤原氏執行攝關政治長達兩個世紀,這在外戚干政頻繁的中國歷史也堪稱奇觀,歷朝天皇自然不甘願成為傀儡,形成皇權和權臣漫長拉鋸。直到後三條天皇籌畫院政,由其子白河天皇付諸行動。聯合分權的方式確實擊垮藤原氏,但好大喜功的白河天皇卻走上荒淫亂政的老路子。
這位桀傲不馴的天皇曾言:「賀茂川之水、雙六的賭局與山法師,天下間唯有這三件事不如我意!」想來若無這份狂傲,如何在風雨飄搖的朝政中開創新局,風行雷厲扭轉兩百年殘棋。只是人的功過總是如影隨形,儘管這位傲氣的天皇結束權臣時代,對中世的軍閥割據卻得負起一定責任。正處輝煌的白河天皇無法料知未來,但比起被貫上暴君之名的隋煬帝,他顯然幸運得多,隋煬帝開鑿京杭大運河的益處還得身死多年後才展現出來。
以一個愛慕榮華的帝王而言,白河天皇的陵寢似乎太過淡然,繞著小巧的墓徘徊,彷彿透著佛家玄機。如此安排是否告訴後人,生前呼風喚雨,死後不過黃土一抔;生時氣焰燻天,死時卻只有是非聲名傳至永恆。如同許達然寫道:「一個曾率領數十萬大軍征服人國的暴君死去,一個小孩子也可以處置它。」
巡禮一圈白河天皇陵並無耗去太多時間,查詢一旁的觀光地圖,瞄見了伏見鳥羽、伏見桃山城。伏見鳥羽前幾日已探訪過,那裡給我的失落不亞於白河天皇陵,揭櫫幕末戰爭打響的戰場如今成了運動公園,僅剩告示牌遙憶昔年。去的時候時當地國小生正在練習棒球,一副與世無爭。
故對伏見桃山城不抱太大希望,估計也被開發當作親子遊憩場所。但對伏見桃山城的印象相當深刻,鳥居元忠便是戰歿於此。這個名字是因小學時讀《德川家康》的漫畫而熟悉,那時我對日本的認知便是戰國時代,所以由衷欽佩三河武士的忠道。據說鳥居元忠陳屍的地板因滌不去血漬被稱為血天井,象徵洗不掉忠肝義膽的三河之魂。由於要從伏見桃山的車站移動至大阪道頓崛,既離車站不算遠,因此決定一探究竟。
周末的住宅區街道顯得冷冷清清,連遛狗的老人也不常見,但沿途乾淨的小巷不禁讓人稱讚這個民族的整潔。纖纖雲絮聯手替蒼穹織了一層薄紗,孱弱的陽光忽隱忽現,像個怕羞的美人。走過鐵道,兩側食堂林立,人影突然冒了出來,路也愈走愈陡,前往伏見桃山城的路隱沒在一處林子,想不到先是碰見桓武天皇陵。這位天皇是風流蘊藉的平安時代奠基者,一名當地人慢跑路經時還不忘停下來合掌參拜。
闢好的動線比低頭查詢google地圖還方便,幾乎不勞心力便找到伏見桃山城的入口,雖名為「公園」,仍模擬了城池,看見紅黑邊線的天守閣,心底油然生起一陣感動。天守並無開放觀光,但已經心滿意足,童年時的我若可以見到這幅景象,定會興奮的廢寢忘食。
史蹟結合公園是非常寓教於樂的作法,下午時分當地民眾的車輛陸陸續續駛近停車場,那一瞬古戰場的血氣沸騰盡為歡笑的天倫之樂,男女老少優遊漫步,孩童滿城嬉鬧,又何必管東軍西軍誰爭奪天下。古蹟彷彿融入人民的生活,如映徵人世的幸福不是擁有高壘深塹的城堡,或者萬貫家財,這每一樣都無法保證生命的可貴與喜樂。
城下板凳坐著一位藝術家打扮的年輕人,正用鉛筆細細描摹伏見桃山城,輕快的筆調抹去了山城的滄桑。東風送來笑靨,滋潤我心中純樸的田地。望著他們的莞爾,好像懂了人世間最真最純的道理,這些收穫實在令我意外。
拜別京都前夕,從高處四顧這座繁華千年的古都,古堡恬靜俯瞰山下的榮景,必也為狼煙絕跡感到開心不已。
2019年10月21日發表於中國時報
原題〈平安京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