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夏日悄悄話》:唯有愛的澆灌,讓人生如夏花

2023/03/3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凱特九歲了,卻才剛發現夏天的存在。因為她家,長年失溫、無愛。入圍本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愛爾蘭導演柯姆巴瑞德(Colm Bairéad)的長片處女作《夏日悄悄話》,改編自小說家克萊爾吉根(Claire Keegan)短篇之作《寄養》(Foster),以雋永的影像、恰如其分的對白和隱喻,勾勒出一個內向女孩,在寄居家庭找到溫情的夏日記事。

《夏日悄悄話》的女主角凱特,由Catherine Clinch飾演。圖片來源:Madman Entertainment
以下有雷,請斟酌閱讀...

為生命紓困的難忘夏天

盛夏是故事的樂園,電影的繆思。無數個楚浮和北野武,曾在艷陽的感召下,拍出數以萬計的「夏日戀曲」或「菊次郎的夏天」,讓冒險和戀情,都成了夏神的囊中物,彷彿非得在高溫烘焙下,才能完熟影人最想望、影迷最想看的歡樂時光,與大地盎然的生機交互輝映。
可鮮有夏日影像,像凱特(Cáit)的故事那樣揪心。
《夏日悄悄話》以布穀鳥叫聲開場,直接帶出主題——託人育兒的失能家庭。故事描述年方九歲的小女孩凱特,雖然雙親健在、姊妹如雲,實際上爸爸好賭嗜酒搞外遇、媽媽會生但不太會養。分不到愛的凱特,比後來農場中喝不到母乳的小牛更慘,連奶粉都沒得喝,只能偷喝同學牛奶。置身一片永凍冰原,荒蕪,幽暗,極端低溫,連帶將她的心和雙唇,也冰封起來。但青春必須在熱情中揮霍,而非擺在冰櫃裡防腐。這年炎夏,雙親為了迎接新生兒,將她暫時託給遠親希恩(Sean)與愛布琳(Eibhlín)夫妻代為照料,他倆的溫暖,意外為她行將枯萎的生命,引入日光。
既然說到育兒和親情,總會讓人憶起是枝裕和。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慘遭母親遺棄的孩子們,天真無助、形同孤兒,唯一與凱特不同的是,他們有彼此為伴。又如《海街日記》,小鈴一樣有三個姊姊,但前者被溫柔接納,凱特卻得不到一點點手足的安慰。
凱特或許比誰,都值得一場艷陽高照;但她的夏天,卻可能殘酷地成為絕響。其他影片所歌頌的愛情和友情,今夏結束,還可以盼明年,可對凱特而言,一旦陽光變冷、綠葉催黃,年幼的她注定只能重返那冰寒的家牢,苦等遙遙無期的陽光普照。但或許正因為可貴,或將讓她終生難忘,成為她日後不斷回望、汲取、鼓舞的人生寶藏吧?
希恩夫婦的家,總沐浴在陽光中。圖片來源:Madman Entertainment

陽光與水,小向日葵的必需品

凱特的境遇,讓人聯想起克林姆的一幀油畫——《向日葵》。與梵谷知名的向日葵不同,這幅畫中的花仍根植於大地,姿態酷似名畫《吻》當中的情侶,還罕見地描繪了夜裡的太陽花。瞧那垂頭喪氣的模樣,可不是與愛缺的凱特很像?
Gustav Klimt《Sunflower》,1906-1907。圖片來源:wikiart
以向日葵來理解凱特,片中反覆出現的大自然元素,意味就更加悠長了。
首先是陽光和熱。從父親和希恩閒聊當時燠熱、無雨的天氣,再到愛布琳輕聲回應凱特:「妳會慢慢習慣」洗澡水的熱度,導演接二連三暗示,凱特對家庭「溫暖」的陌生、對人際「溫度」的感知,都將在今夏迎來轉變。
陽光另一個直接的影響,是催化開朗。心開了,身體鬆了,話語便會從敞開的唇齒之間,汨汨流瀉。所以當凱特受到夫妻倆溫暖對待,她便如向日葵那樣迎向日光,在燦陽底下盡情奔跑,此時慢動作的鏡頭,更讓那股幸福感滿到畫面之外。
水,幼苗成長的另一要素,也成了象徵符碼。烈日中那口未乾的水井,彷彿與凱特尚未乾涸的性靈合而為一,而引她趨前啜飲的愛布琳,便是滋潤她人生的那泓活泉。但水份,也需要正常疏導。開場時染深藍色床罩的一攤水漬、首日清晨愛布琳掀開棉被時的反應,清楚揭示了凱特尿床的事實。如此害臊而不堪的情節,在電影細膩的處理下,顯得格外內斂、唯美。導演先是透過愛布琳輕描淡寫的一句「忘了這床老是在哭」,凸顯角色的善體人意,接著再穿插邊梳頭邊計數的畫面,代表時光的流逝,而當數字來到一百,凱特也終於一掃陰霾,擺脫了尿床的困擾。
母性柔情,果然似水,但又何嘗不是新家人的溫暖如夏,曬乾了凱特濕透的床單與心情?
水的意象,頻繁出現。圖片來源:Madman Entertainment

站在寡言與坦言之間

一如日光和水份的平衡,沈靜和善言也需好好拿捏。
一開始,無言是傷害的代名詞。原生家庭裡的沈默,是父母冷戰時揮舞的無形刀劍,是姐妹們閃避父親目光的隱形斗篷,皆是因戰爭而生。但在暫居的新家,愛布琳那句「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恥」,讓她以為,安靜就是她和親情最大的距離,無差別地坦率透明,才是上上策。
殊不知,不語有時也是一種守護。凱特和愛布琳的對白中,曾出現過雙關語「Well kept secrets」(保守秘密)。沒想到後來一語成讖,水井(Well)真的藏有秘密,而且還是一個令人心碎的秘密。
在八卦鄰女的口中,凱特終於明白希恩夫婦喪子的事實。而愛布琳的熱情,或許源自再當母親的渴望,而希恩的冷漠,則可視為害怕再次失去的反應。這樣的隱瞞,雖非善意,但也情有可原,更無需他人置喙。凱特對鄰人的知無不言,反而硬生生揭開了那道傷疤。所以當凱特最後不小心落水感冒時,她選擇刻意對親生父母隱瞞,以免夫婦倆遭到責怪。凱特這朵小向日葵,獲得畢生未曾領受過的陽光和雨水,但反過來說,她也長成願為人遮陽的挺花,成為別人的一場及時雨。
也不是長了人嘴,就能吐出象牙。希恩夫婦向來溫言暖語,甚至用文雅的speak of the 「angel」取代speak of the 「devil」(說曹操曹操就到),盡可能與人為善。而凱特的父親卻總在扯謊、不耐,甚至毒言諷刺兩人喪子,純屬失職而已。何等諷刺啊。
觸動人心的最後擁抱。圖片來源:Madman Entertainment
影片原封不動,保留原著小說動人的尾聲。那幕,凱特飛奔擁抱即將離開的希恩,輕喚了兩聲「爸爸」。第一聲,朝向怒氣沖沖的親生父親,滿佈驚懼;後一聲,卻埋首在希恩肩頭,語帶感情。她心向何方,不言可喻。回想這難忘的夏天,她學會閱讀、灑掃、燙衣服、備食材,學會死亡為何物,更從兩夫婦和鄰居的互動中,學會了愛這件事。而何時坦白、對誰坦白、又該坦白多少,安靜或回應的選擇,都在體現愛的親疏之別。而這,才是凱特最大的收穫,也是導演在我們心湖上投擲的關鍵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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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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