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田中芳樹小說《銀河英雄傳說》至完結為止的劇情透露。
至此，楊與其同伴不得不面對最大的矛盾。也就是，當大多數的人民肯定專制政治並且接受其之時，提倡人民主權的楊等人就成為了多數人民的敵人。楊等人將被置身於否定多數人民的選擇之立場。
「我們才不需要什麼主權。不需要參政權。因為現在的皇帝施行善政。將全權委託給他也沒關係不是嗎？政治制度只不過是實現人民幸福的手段罷了。既然幸福已經實現，脫去難穿的衣服又有什麼問題呢？」
當被如此質問時，有辦法反駁嗎？這正是楊的煩惱與不安。以將來的恐怖為理由正當化現在的流血之徒，在過去早已多不勝數。
「為了防止將來出現暴君的可能性，而已武力打倒現在的名君，讓重視權力的分立與限制的民主共和政治的制度延續。」
這還真是可笑的悖論呢。
「為了守護民主政治必須打倒名君。」
這樣子的話，民主政不就成為善政之敵了嗎？
就楊個人而言，他想要在善政的時候繼續雌伏，確保當惡政發生時能夠奮起的民主政治的苗床之存續。可是，人民自己將楊這種姿態斥為毫無意義之物而排斥的可能性，現在正無比巨大。楊想起了舊同盟時代各種粗糙濫製的立體TV電視劇的種種，向尤利安說了。如果這個世界存在絕對善與絕對惡的話，人就可以單純地活著了吧。
－－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Ⅷ 離亂篇》第二章「春之嵐」Ⅲ
宇宙曆767年4月4日，日後想成為歷史學者，卻事與願違以歷史的重要參與者之姿在銀河的歷史上留下自己印記的楊文里誕生了。然後，宇宙曆797年4月4日，在伊謝爾倫要塞，楊文里迎來了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想面對的三十歲生日！
沒錯！今天，4月4日，就是《銀河英雄傳說》主角（嚴格來說是雙主角，不過，我是同盟派的！）楊文里（ヤン・ウェンリー，又譯「楊威利」）的生日！剛好在今年約半個月前我也跟宇宙曆797年的楊文里同年了，過去這一兩年我真是深刻體會到宇宙曆796年的楊堅稱自己只有29歲的心情了。
「但是你才三十歲吧！」
「是二十九歲。」
楊強調二十這個數字。
－－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Ⅰ 黎明篇》第六章「各自之星」Ⅷ
順帶一提，本傳第二卷《野望篇》中沒有關於宇宙曆797年4月4日這一天的記述，救國軍事會議值得一提的軍事行動也跳過了這一天。連《銀河英雄傳說事典》一書所附的年表中都沒有記下關於宇宙曆797年4月4日這一天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外傳中倒是有寫道迎接三十歲生日前夕的楊文里。
言歸正傳。楊文里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人物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從十餘年前第一次在高中圖書館與中文版的《銀河英雄傳說》相遇以來，就無比喜歡楊文里與《銀河英雄傳說》至今了。楊文里可是我的大本命與一生推！楊文里甚至可以說是對我影響頗深的人物。我今天的國家觀、軍隊觀、對於民主主義的看法、對於國家與人民之間該存在什麼關係的看法，應該很多都有受到楊的影響。當然不是說楊與《銀河英雄傳說》就是一切，但毫無疑問當年的對於《銀河英雄傳說》以及楊言行的閱讀，是構成今日之我的重要的契機之一。當然，當年的我其實還不夠成熟，事隔多年學習更多有更多思考之後再次閱讀，我才更進一步體會到《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思想可貴之處。
最近因為《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在第四季《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 策謀》結束上映後除了Blu-ray的發行之外沒什麼比較重大的新消息，所以除了愚人節的《銀河營業傳說 Die Neue These》之外，好一陣子沒寫《銀河英雄傳說》的相關GNN新聞了。再加上《銀河英雄傳說》和《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對我來說是超本命級的作品根本無法允許草率行文，所以真的是好一陣子沒寫《銀河英雄傳說》的相關文章了。當然另一方面這幾個月有寫文章幾乎都是在忙《機動戰士鋼彈 水星的魔女》的相關文章。趁2023年4月4日楊文里誕生祭此一機會，實在好想來寫寫《銀河英雄傳說》的文字來一吐心中對於楊的熱愛。
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前陣子看到某個KOL扭曲《銀河英雄傳說》之文實在是不吐不快。沒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把楊文里的言行拿來當成合理化現實中國家的軍國主義政策的主張，不是嚴重誤讀就是極度惡意扭曲。這種對於楊、對於《銀河英雄傳說》的曲解實在過分至極！楊一生推如我實在不能忍。
沒錯，這篇文章會與現實中的政治有所牽連。雖然談《銀河英雄傳說》不可能完全不碰現實中的政治－－楊本人的思考就充滿日本戰後民主主義色彩，而《銀河英雄傳說》中的主題本來就是針對現實中的政治問題而來－－但我想應該有人不喜歡這樣，所以還是先警告一下吧。以下會有有涉現實中政治的左膠內容喔！不喜請返回上一頁，謝謝。另外，如同一開頭所言，會有超出《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與藤崎龍漫畫版目前進度的原作劇情透露。
筆者所藏的《銀河英雄傳說》新裝版第三卷與第八卷
我在文章一開頭引的那一段文字是第八卷《離亂篇》中的內容。在和萊茵哈特展開最後決戰的前夕，楊再次質問自己現在做的事情是否正確。成為皇帝的萊茵哈特統一了全宇宙，結束了舊同盟與舊帝國長達150年的戰爭狀態，而且在有能人士主導政治的開明專制體制下，萊茵哈特不只對於舊帝國領的臣民來說是遠比高登巴姆王朝優秀的體制，即使和舊自由行星同盟相較，其政治顯然也比特留尼希特好多了。當多數人民自身選擇獨裁者、擁護獨裁者的時候，這時候還以人民主權之名要打倒人民所選擇的獨裁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當千年一遇的明君出現在眼前時，還要打倒他、否定他去選擇與擁護限制國家權力的立憲民主制度嗎？
《銀河英雄傳說》的魅力以及優秀之處之一在於，這部作品與讀者一起面對「優秀清廉的獨裁體制vs.腐敗無能又犧牲人民的民主體制」這個難題，然後，不像很多同樣置身於這個問題的作品「比起腐敗的民主政治，當然是優秀的獨裁政治更好」一樣去擁護獨裁的正當性，《銀河英雄傳說》，以及楊文里，反而是「即使如此，我還是要依然截然選擇民主主義」（「それでも、民主主義を選ぶ」。感謝推友在之前討論中提出的精闢說法）。
即使眼前的民主體制有很多弊病，即使專制主義充滿魅力，但我們還是要選擇立憲民主主義。這是《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的選擇，也是《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了不起的地方。不過，這裡我們一定要注意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稱民主主義的體制與國家，不一定能夠和真正的民主主義劃上等號。民主國家≠民主主義。換言之，守護自稱民主主義的主權國家≠守護民主主義。
這一點非常重要。不論是在讀《銀河英雄傳說》之時還是面對現實中的政治時都一樣。
前陣子，有一位名喚「Chenglap 文章筆記」的KOL，聲稱喜歡楊文里的人不應該批評民主國家強化自身軍備與推薦軍事化政策的措施，因為《銀河英雄傳說》中的楊本身就是以軍事力對抗專制者，喜歡楊的人應該要去贊成民主國家的「反極權軍事大同盟」云云。比如說下面這段：
那麼，楊威利反戰，愛好和平，他達成的方法是甚麼？不是主張投降，不是放棄武裝，相反，他的計劃是想讓同盟擁有帝國不敢侵攻的自衛能力，他之所以願意去攻陷伊謝爾倫要塞，就是相信當同盟掌握這個要塞，就能夠阻嚇帝國中短間的侵略企圖，當帝國不認為自己能擊敗同盟，就能創造幾十年的和平。
楊威利的和平不是建立在放棄自衛，而是建立在自衛能力足夠阻嚇侵略者之上。
楊威利一直想的是怎樣保住與守護自己認同的民主制度，他反對的都是令這個民主制度衰亡的東西，那包括了亂發動戰爭，但也包括了投降，言行不一等。而他從不反對以武力去保衛民主，以及相信擁有足夠武力才能夠維持和平。
首先呢，楊可不是自願去攻打伊謝爾倫要塞的。要不是統合作戰本部長席特列元帥塞這個難題給他，楊才不會主動請纓去攻打伊謝爾倫要塞呢。而且，楊攻略伊謝爾倫要塞的方式可是選擇了對於帝國軍來說也是死傷最少的方式為之。之後佔據要塞後對帝國艦隊開炮時，楊可是也被先寇布說：「這可不是戰鬥，這只是單方面的屠殺」。然後，楊可是對那種「寧可玉碎也不投降或逃跑」而且還強制別人必須這麼做的軍國主義中毒者深惡痛絕。在第七次伊謝爾倫攻防戰的最後，楊可是批評道「這是因為有這種人，所以戰爭才永遠不會結束。」
我並不是這位KOL的忠實讀者，不過我對其言論也是略有耳聞，總之就是有右翼傾向者。當然有右翼傾向者以守護民主之名合理化當權者踐踏民主之實並不罕見，但竟然來碰瓷我們的楊文里與《銀河英雄傳說》，把楊說成特留尼特和救國軍事會議之流，那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同我前文所言，《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思想的優秀之處之一在於有好好認知到「作為思想與政治形態的民主主義」和「自稱民主主義的主權國家之存續」是兩回事。自稱民主國家的主權國家的存續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作為思想與體制的民主主義能夠被繼承與實踐。自由行星同盟這個主權國家能否存續並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民主主義的理念與體制能否被保存下去。如果民主共和制的火苗能夠存續，世人能夠繼續在民主主義的體制下生活，那麼成為銀河帝國之下的自治星系也是可以接受的。
楊不只一次說過和個人的權利相比主權國家的存續根本不重要之類的主張。在和救國軍事會議的第11艦隊開戰之前，楊對全艦隊的演說是這麼說的：
戰鬥馬上就要開始了。這不是什麼輕鬆的戰鬥，但是不贏的話就沒有意義了。我已經想好怎麼贏了，所以大家就不要太勉強，輕鬆地幹吧。所關係的事物，只不過是國家的存亡。和個人的自由與權利相較，並不是有什麼高尚價值的事物。
相較之下，前一頁的第11艦隊決戰前司令官談話則是：
告全體將士。救國軍事革命的成否、祖國之興廢，全繫於此一戰。全員舉全身心力完成各自之責務，以此為祖國獻身。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正是獻身與犧牲，最為可恨的就是膽小與利己心。吾期待全體成員的祖國愛與勇氣。奮起努力吧！
好啦，請問現在那些叫大家為了守護民主必須支持國家的軍事擴張、必須犧牲小我去當一年兵去接受軍事訓練的人所說的話，是比較接近第11艦隊司令關的話，還是楊的話呢？把救國軍事會議幾個字遮起來去給「Chenglap 文章筆記」看，他會喜歡哪一個？
「Chenglap 文章筆記」的文章開頭說：
銀河英雄傳說有一張圖，是經常被人截出來在社交網絡貼的，就是他被同盟自己人審的時候，他說人類最可恥的事情，是擁有權力躲在安全的地方，歌頌愛國主義與戰爭推別人去死。這張圖說的本來沒甚麼不對，這段話就是田中芳樹借楊威利來說教警世的，特別是鞭日本歷史中存在過的大日本帝國。只是這段話有個奇怪之處，就是貼這段話最多的地方，卻是臺灣，或者你喜歡說是中華民國都可以。所以這個叫臺灣的地方，是像美俄德日那樣的軍事帝國，政客們野心勃勃，想要建立強大的軍隊，要侵略鄰國嗎？或者是臺灣像大日本帝國一樣，有著到處侵略征服他人的血腥歷史，為免再犯同樣的錯誤而需要警剔自己？所以大家才要處處貼這樣的圖來告誡大家收斂一下雖遠必誅的好戰欲望。
沒錯，《銀河英雄傳說》的軍隊觀，或更進一步地說日本戰後民主主義對於軍隊的想法，和過往自國戰爭與侵略的歷史有關。如果沒有大日本帝國的帝國主義與軍國主義，或許就不會產出如今的日本戰後民主主義。日本戰後民主主義的一大特色，正是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之正當性的否定。雖然程度有別，但整體來說日本戰後民主主義是反戰、反軍的，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抱持懷疑甚至是否定。即使是自衛隊違憲論連憲法學者都越來越少談的今天，日本的許多知識人們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的擴張仍然是抱持懷疑甚至是否定的立場。至少，專守防衛是一條不應該被突破的界線。
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的懷疑與否定是日本立憲主義特有的現象（但並不是獨有，如哥斯大黎加也是），這當然與過去「祭政一體的軍事帝國」的歷史息息相關。正是因為親身體驗過軍國主義，正是因為有著「因為戰敗而被迫夢醒」的過往，所以日本的立憲主義、戰後民主主義才能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對於憲政對於民主對於人民的危害如此敏銳。沒錯，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的懷疑與否定並不是「只屬於日本」的現象，而是更具普遍性的價值。早在法國大革命時代，人們就意識到如果不約束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就不會有什麼國內的民主人權與和平可言，因而在1791年法國憲法中明訂禁止侵略戰爭。對於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的懷疑與否定並不是只存在於日本，而是日本國憲法與日本的立憲民主主義領先世界更進一步達到了原本還要更多年才能走到的階段。日本國憲法第9條禁止國家擁有交戰權與陸海空軍等一切戰力。雖然第9條被長年架空，但就是廢不掉。因為可不是只有學者專家知識人支持而已，多數日本國民都反對廢除第9條。那種對於戰爭的厭惡、對於軍隊的懷疑是存在於整個日本戰後社會之中的，即使自民黨也努力塗抹掉成果也有限。
「Chenglap 文章筆記」一開始就錯了。《銀河英雄傳說》對於國家權力、對於軍隊的懷疑與否定並不只局限於過往的大日本帝國，更是針對當下的政治生態（別忘了，《銀河英雄傳說》成書的1980年代的時代氛圍其實和今天很像，都有一群人不斷在說「為了守護民主與自由，人民必須犧牲自己的民主與自由給國家」）以及更抽象也更具普世價值的「什麼才是民主主義該有的樣子」的問題。這個問題顯然在我們可預見的將來還會繼續被問下去。「Chenglap 文章筆記」認為「不是軍事大國的國家不應該談反戰反軍」本身就是對於《銀河英雄傳說》的誤讀或是惡意扭曲。不論是《銀河英雄傳說》還是立憲民主主義，可都沒有說因為一個國家軍隊規模相較沒那麼強所以就可以合理化自國的軍國主義政策！要說的話，《銀河英雄傳說》可是故意一開局就把自由行星同盟設定成「被侵略」「軍事實力相對弱」的「民主國家」喔！
※事實上，以全球軍力排行榜來看，就算認為台灣不算軍事大國，其實也算前段班了。
沒錯，楊確實在實踐上仍然以軍事力對抗專制政體，我說的不是自由行星同盟滅亡之前的事實，而是楊脫離同盟加入反羅炎克拉姆王朝陣線之後的事情。可是，楊對於所謂「防衛戰爭」「為了防衛自國免受侵略而強化軍備與推行社會的軍事化」是抱持肯定的立場嗎？第三卷《雌伏篇》中可是說得很清楚喔！
一般皆言自古以來許多國家都亡於外敵。但是，這裡要注意的是，有更多的國家是因為對於侵略的反擊、財富分配不均、權力機構的腐敗、鎮壓思想與言論自由所造成的國民之不滿等內部因素而滅亡此一事實。對於社會的不公正不加以理會，只知道無益地強化軍備，並將其力量對內用於鎮壓國民對外用於侵略之時，這個國家已經正在走向滅亡。這是在歷史上可以證明的事實。近代國家成立之後，因為不法的侵略行為而招致敗北與毀滅的，並不是被侵略的一方，而一定是侵略的那一方。侵略，在談道義之前，就應因成功率而避免之......。
－－楊文里，《銀河英雄傳說Ⅲ 雌伏篇》第五章「查問會」Ⅱ
在作品中，這是楊執筆中的國家論的一部分。楊很明確地表達了其對於防衛戰爭以及為了防衛戰爭之準備的懷疑甚至是否定的態度。楊不只是反侵略。他的中心思想是對於國家、對於權力的戒慎恐懼。楊認為國家存在的目的是為了人民而存在，如果要為了國家（或是更準確地說，佔有國家中樞的那些權力者）的存續而讓人民沒有人權甚至去死，那不如捨棄這個國家。所謂的防衛戰爭，也是要防衛「國家」而不是「人民」，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
順帶一提，楊文里在寫完這段後就緊接著主張自由行星同盟應該和萊茵哈特統治下受人民愛戴的銀河帝國新體制共存，而不是自以為聰明模仿馬基維利主義者去和貴族勢力殘黨舊體制結盟。楊可是主張同盟應該要和專制主義的萊茵哈特體制共存而不是繼續永無止盡的戰爭喔！想想在這個世道如果說「我們應該要想想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俄羅斯聯邦共存的道路，而不是和對方進行永無止盡直到有一方倒下為止的軍事對抗」會怎樣呢？肯定會被按上「投降派」「失敗主義者」「背棄民主」的大帽子吧。
我必須不厭其煩地再強調一次，「自稱民主主義的體制與國家」和「真正的民主主義」是兩回事。守護自稱民主主義的政體或是國家，並不能和守護民主主義直接劃上等號。必須將國家與個人分割開來而不是一體化視之（在這一體化中，個人就會消失在國家之中，被國家吞噬），才能夠去思考什麼是「真正的民主主義」，以及什麼才是「守護真正的民主主義」。這也是《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不斷強調的事情，而這也是「Chenglap 文章筆記」以及許許多多的政客與論客所欠缺（或是故意欠缺）的重要視角。在此，我要再次引用《雌伏篇》中我很喜歡的段落。
「並不是國家細胞分裂而誕生出個人，而是具有主體意志的個人集合而成才構成國家。既然如此，誰為主要何為次要，對於民主社會而言應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了。」
「『再清楚不過的事情』呢。我的見解可有些許不同。對於人類而言，國家是不可或缺的。」
「是這樣嗎？人類沒有國家還能存活，但國家沒了人類可就無法存在了。」
「......還真是驚人的發言呢。你似乎是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呢。不是嗎！」
「並非如此。我是蔬食主義者，但看到好吃的肉類料理時，馬上就會破戒了。」
－－《銀河英雄傳說Ⅲ 雌伏篇》第五章「查問會」Ⅳ
楊的思考很明顯是將「國家」與「個人」分開的。「個人」與「國家」的區別以及存在於兩者之間緊張關係是楊文里的民主主義論的基礎。國家是為了個人而存在，不該反客為主。理所當然，要求個人為了守護國家而奉獻人權與生命的思想，在楊的眼中是「反民主主義」的。只是如今在這個世道，楊會被打成「空想的左膠」吧。拿一位如果現實中的人唸出他說過的話他的思考會被按上「左膠」標籤的人物來試圖合理化國家的權力擴張與軍事化，自己都不覺得哪裡怪怪的嗎！
必須把「國家」與「個人」分開來。這是對於民主主義而言具有普世價值的思考方式，而不是只該局限於特定國家的民主主義。當然，楊的這句名言，也並不應該只局限於特定國家。
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最為卑劣無恥的行為是什麼呢？那就是，擁有權力的人、諂媚權力的人，躲在安全的地方讚美戰爭，強制愛國心與犧牲精神於他人將他人送往戰場這件事情了。為了宇宙的和平，比起繼續和帝國無益的戰爭，不是應該先從把這種寄生蟲驅逐出去開始嗎？
－－楊文里，《銀河英雄傳說Ⅲ 雌伏篇》第六章「沒有武器的戰鬥」Ⅳ
照「Chenglap 文章筆記」所言，上面這句名言不應該說給「被侵略的國家」的人民與政客聽，而只能告訴給那些侵略軍事大國聽。這毫無疑問是對於《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的惡意曲解。別忘了，楊可是把這句話說給「被專制國家侵略的民主國家」的自由行星同盟聽喔！所以照「Chenglap 文章筆記」的意思，楊不應該拿這句話來告訴同盟市民或是批判同盟的權力者，而應該去罵銀河帝國才是呢！
「Chenglap 文章筆記」說：「答案是失望的，臺灣的侵略他人的紀錄是... 零，唯一一個說要發動侵略戰爭的領導者叫蔣中正，他的確說過要反攻大陸，不過和真的有打進帝國的自由行星同盟不同的是，他最後都只是打嘴炮而已，去到死的一天都沒有真的反攻過大陸。除了他之外，臺灣的軍隊從沒有發動過任何戰爭，侵略過任何國家」。所以我們不能在台灣引用上面那句話。真是荒謬。侵略當然不對，但這裡的重點可不是侵略與否，而是「國家與個人的關係」。要否定的可不只是「侵略」而已，而是「軍國主義」本身！固然軍國主義多會引起侵略行為，但侵略本身不是軍國主義的要件（可以看看佛朗哥將軍體制下的西班牙），一旦軍事權力體系的價值壓過人權與法治國原則、壓過立憲主義時，那就是軍國主義了！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楊所否定的可不只是「侵略」而已，而是否定「把主權國家的價值置於人民之上」這件事情。
順帶一提，兩蔣政權時代並不是真的除了反攻大陸外沒有任何侵略行為，兩蔣政權下的中華民國可是有參加越戰的，當然不是站在北越那一邊。喔對，因為是守護自由民主反共產所以不算侵略對吧？那不知道大漠計畫中軍援北葉門算不算侵略呢？還是也是「守護自由民主反共產所以不算侵略」呢？發現了嗎？侵略的一方可不會說自己是侵略者呢！早從很多年前開始，那些握有權力決定發動侵略的人就知道不能說自己是在「侵略」，而是「防衛」「守護祖國」「解放」「正義」的不得不為之舉了呢！普丁的「特別軍事行動」還算是裡面比較拙劣的說詞。
透過上面的引文與我個人的楊文里論，應該可以知道如果楊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他非但不會如「Chenglap 文章筆記」所聲稱地般會支持如今世界上的許多「民主國家」以「對抗專制」為名的軍事擴張以及對於社會的軍事化，反而還會站在懷疑、否定、批判的立場。不過沒關係，《銀河英雄傳說》還是存在想必「Chenglap 文章筆記」以及許許多多聲稱為了守護民主必須犧牲小我誓死捍衛國家和獨裁國家決一死戰的論客與政客想必會點頭如搗蒜的台詞。
祖國與自由才是值得我們以生命為代價守護的事物！我們的戰鬥是正義的！主張與帝國和談的部份自稱和平主義者啊，認為我們能夠與專制的全體主義共存的部分自稱理想主義者啊，從迷妄中醒來吧！不論諸君的動機為何，結論上都是有損同盟之力而利於帝國。帝國才不承認反戰和平的主張。正是身為自由之國的我同盟，才能允許對於國家政策的反對。諸君是蒙受其利！沒有比口說和平更簡單的事情了！
我可以說，反對打倒銀河帝國的專制全體主義聖戰的人，全部都是有害國家者。這些人不具有我等榮耀的同盟國民之資格！只有為了保護自由的社會以及保障前者的國家體制而不畏懼死亡戰鬥者，才是真正的同盟國民！
我們強大的武器，正是全體國民統一的意思。身為自由之國以及民主共和體制，不論有多麼崇高的目的都不能強制他人。每個人都有反對國家的自由。但是，對於有良知的我國國民而言以下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了。真正的自由是捨棄卑小的自我團結一致，邁向共同目的而前進。
－－特留尼希特，《銀河英雄傳說Ⅰ 黎明篇》第四章「第一三艦隊誕生」Ⅰ
有沒有覺得這些話說得超讚的呢？這些話都是時任國防委員長的特留尼希特在同盟大慘敗後的慰靈式上說的。特留尼希特後來成為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成為國家元首。而特留尼希特，正是楊所說的「躲在安全的地方讚美戰爭，強制愛國心與犧牲精神於他人將他人送往戰場」的寄生蟲之中最大尾的一隻（如果只算同盟這邊的話，帝國門閥貴族太多有力候補了）。
比對一下我所引用的楊的台詞和特留尼希特的演說，到底誰比較接近現實中那些以「守護民主與自由」之名將所有反戰反擴軍反軍事化的聲音全部打成投降主義者、賣國賊、中共同路人云云者的政客論客的說詞，應該不需要我多說了吧。把「同盟」「帝國」換成「民主國家」「專制國家」或是「台灣」「中國」馬上就可以用了耶。
那些想用楊來替現實世界中所謂民主國家的軍事擴張以及軍隊的價值對於整個社會無孔不入地滲透的人，大概無法理解為什麼最後伊謝爾倫共和政府要自我解體，以及必須自我解體吧。原本，伊謝爾倫共和政府就只是爭取民主主義能夠在銀河帝國之下存續這個「目的」的「手段」而已。，如果伊謝爾倫共和政府在前述「目的」達成之後繼續存在，「手段」就會自我目的化，反而恐怕真的成為第二個自由行星同盟、甚至更糟的空有民主主義之名的軍政府了。不過，或許正這是那些惡意扭曲《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之徒心中所想像的「理想的民主國家」的真正樣貌吧。
要反對《銀河英雄傳說》中的國家觀、軍隊觀、反對楊文里的思想是一回事，但是惡意扭曲《銀河英雄傳說》和楊文里的政治哲學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試圖用《銀河英雄傳說》和楊文里來合理化現實中自稱民主國家的權力者們的軍事化政策與軍備擴張，實在非常惡質的事情。作為《銀河英雄傳說》的愛好者與楊文里的粉絲，這實在不能容忍。你們要在科幻小說中尋求軍國主義的正當性基礎，大可去拿海萊因的《星船傘兵》背書或是再頌《機動戰士鋼彈0083星塵回憶錄》中卡多的台詞，而不是扭曲《銀河英雄傳說》與楊文里。「Chenglap 文章筆記」說的楊文里才不是真正的楊文里，而只是帶著楊面具的特留尼希特或是救國軍事會議而已。
最後我要再補充一點，楊其實是抱著矛盾與葛藤而不斷在歷史的洪流中前進的人。不只是我開頭所引用的第八卷內容的矛盾與葛藤而已。而楊的矛盾，也是這個角色的魅力所在。
楊對於軍隊與軍人抱持高度的懷疑與否定，楊否定戰爭厭惡軍隊的文化，可是楊非但在軍組織中發揮自己的才能，還在戰術與戰略思考的軍事頭腦活動中感到知性的快樂。楊其實也深知自己這一點的矛盾。楊一邊深知統帥大軍打贏戰爭的名將同時也是大量殺人者，但是他又以如此「名將」之姿活躍於歷史的舞台上。
而且，楊雖然老說要辭職不幹去當他真正想當的歷史學者，可是每當工作到他頭上時他又會一邊抱怨一邊盡可能完美地完成工作。楊雖然覺得同盟現行的政治很糟，同盟這個國家滅亡了他也不是太在乎，但楊結果又是守護這個體制的最大功臣之一。事實上，楊可是超越守護這個體制本身而已。在和萊茵哈特的決戰中，楊在差一點就擊沉萊茵哈特旗艦伯倫希爾之時接到特留尼希特的停戰命令之時，他沒有獨斷繼續打下去，而是接受停戰命令停止戰鬥。如果楊當時違令打倒萊茵哈特，同盟或許就可以繼續存續，但是如此一來，民主主義基本原則文民統制就毀了。楊在國家的存續和民主主義的存續中選擇了後者。
這就是楊文里。即使腦中充滿不想做的念頭，即使知道自己所走的道路艱難無比，他還是為了立憲民主主義的理念繼續前進。驅使他的是心中對於立憲民住主義的信念與義務感。或許有些人會覺得楊過於教條，但這正是楊的殉道者之姿。這種即使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即使明知道可能會賠上自己也要去貫徹、「因為是正確的事，所以我必須去做」的殉道者的靈魂，我在《銀河英雄傳說》的楊文里上看到，也在《機動戰士鋼彈 水星的魔女》的米奧琳涅．連布蘭身上看到。這正是我如此深愛楊文里與米奧琳涅的重要原因。那殉道者的姿態，讓我無比憧憬與嚮往。
最後，僅以楊文里的經典名言代替結尾。
咖啡是野蠻人的飲料。色澤就像是泥水一樣；而相反的，紅茶卻是陽光穿透琥珀的色彩－－不過只有在泡得好的時候。
－－楊文里《銀河英雄傳說外傳Ⅰ 擊碎星辰之人》第八章「行星列古尼札」
敬祝我們所深愛之矛盾的殉道者楊文里，生日快樂！
即使如此，也要選擇民主主義。
※註：除了最後《外傳》的引文是引用中文版之外，其餘《銀河英雄傳說》中的引言都是由筆者自行翻譯。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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