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KG+
該如何去理解李傑的作品?老實說,我從關渡美術館《保持荒涼的表情》、嘉義美術館《2222》,到現在置身於內湖的畫廊地下一樓的《最後一片雲》,都無法給出一個答覆。我只能描述它,盡可能地將當下的感受轉化為文字。
李傑繼上次在TKG+的個展後,此次於同一個場地帶來的新展覽,給我一種渾身赤裸的感受。
上一次看到李傑的個展是在關渡美術館,那裡整整一層樓的腹地能讓他發揮:他在美術館的落地窗上塗抹凡士林,使得向外望出、或由外望向裡面都呈現高斯式的模糊,投影機直接放置在落地窗前方,彷彿毫不在乎投影的光線被自然光減弱。不使用音響,直接由投影機播放的音質破損,”Yesterday, when I was mad”的歌曲迴盪在空間中,驚擾了光。
關渡美術館呈現出李傑的許多面向,除了最廣為人知的,通過多個投影的重疊,佐以簡易、素淨的生活圖像,加上英文旁白,使光線、畫面產生些許位移,製造出些微錯置感。他選擇「光」這個媒介來自我剖析,佐以詩意的、直覺的、感性的文字,時而帶有哲學性,可篇幅都不長。
關渡美術館中,有李傑於展覽現場摔壞的冰箱等電器,在整個展覽中顯得格格不入。
台北藝術大學的課程講座中,請來了白雙全,提問環節時,有人問道:「總覺得香港藝術家的作品都淡淡的。」白雙全的回應頓時顯得激烈了些,我記得他說:「怎麼會淡呢?」的語氣。
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可身為台灣人的我們,在這樣的話語溜出嘴的瞬間,是否過於樂觀、過於安逸。獨裁政權下的血與淚,在社會變遷時顯得無能為力的藝術家,身為在台灣的創作者,我們觀看白雙全、觀看李傑時,若只捕捉到了表面的寡淡,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不能說他們的作品全都是政治的,卻也不能說他們的作品全然脫離了政治。
要形容李傑,腦海裡第一個跑出來的詞多為「淡」、「輕」。我記得我第一次在關渡美術館看到李傑的作品時,被地上破碎的冰箱震懾到了心尖。他是這樣一個人啊,他會寫道:「如果狂喜般的快樂終究會出現,它應該是輕盈而幾近無聲的。跟哀傷差不多。跟散步也差不多」。
快樂怎麼會跟哀傷差不多呢?狂喜怎能拿去和午後的閒散漫步做對比呢?
於是我明白了,他是站在比我們都還要高的維度去看世界上的情緒。知曉世界的一切之後,狂喜和悲憤都一樣輕盈,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也有胎兒降生。每一份情感都同等地沈重,卻也同樣微不足道。這造就了他的從容。
回到TKG+的《最後一片雲》,一走下樓梯就能看到大片雲朵構成淺粉、淺藍的圖像迎接,細碎的樂聲為底,投影機仍是大刺刺地直接擺在地上。可這次展場中沒有保鮮盒,反而使用水桶來作為削減光線的手段。
整體上來說仍是其一貫的風格,些微錯位的投影,以及極其巧妙的光線和牆面的搭配,加法與減法運用得愈加自如、精準。些微突出的樑柱都能成為他操縱光線的方式,燈光斜斜打向牆上的作品,被柱子遮到的部分亮暗是涇渭分明的,可又在另一側緩緩地發散開來。
直接用筆電喇叭播出的電音曲,音量適中地傳遞到每個角落,卻又不致令人不悅。展場中似乎什麼都沒有,瞥一眼就能看見全部,但魯莽的視線下其實什麼都沒掌握到。正中央的雲仍在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移動,顏色隨機地置換。
李傑常用「A、B、C、D」這種誰都能帶入,卻誰也不是的角色,當作文句中的主角。寥寥數語間似乎預示了誰與誰之間的聯繫,但細想卻又發覺,那都是毫無相關的。這些積累的字句其實什麼訊息都沒傳遞出去。這是很不可思議的,在資訊爆炸的年代,我們走進一個展覽,期望得到什麼,但在光線變換和朦朧的圖像底下,我們其實沒有學到新東西。
有人形容李傑的影像是「散文電影」的一種,斷斷續續地帶著詩性。可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孩童的塗鴉,總會有人試圖解釋孩子的每一筆、每一劃,可他們或許只是想到了,就去做了。但任何評論都無可避免地造成超譯。
在我看來,李傑用光做雕塑,用水桶、保鮮盒做裝置。課堂上,饒加恩說李傑的作品是「去技術」的。其字句似是直接擷取腦中的靈機一動,卻又犀利地點出人類社會的劣根性及本質。
我們會被他觸動,也是因為這種純粹的一語道破。當要說「輕盈」時,不如選擇使用「超脫」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