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立美術館 TFAM
要理解大衛•克拉耶伯(David Claerbout)的作品,就必須對攝影的原理有基礎認識。攝影是通過快門少於一秒鐘的迅速動作,將一剎那的光凝結於感光元件上,而在克拉耶伯的創作中,也能看到同樣的瞬時性。
從展覽名「片刻冥想」就能看出克拉耶伯試圖捕捉的是物件與空間的霎那。所謂的「片刻」類似於快門按下的瞬間,但又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放大——不只是攝影,是關於日常和物件本身矛盾的「片刻」。
整個展場裡只有八件作品,挑高的空間舒適,第一部錄像《巷弄內》的音樂每幾分鐘就迴盪在展場一次,與每一個作品完美地銜接,製造出沈浸式的氛圍,音樂本身也類似於冥想指南的背景環繞音。
空間配置上最有趣的是展場後方的樓梯,上頭僅在轉角處放了《安然共處的貓與鳥》這個作品,以傳統映像管電視播映,除此之外,其他錄像都是以投影機播出。
克拉耶伯的展覽論述中提到,他的作品都有兩種典型特徵,看似格格不入,又能在他的作品中和平共處。我認為藝術家給出的這個論述是一個很好的分析切入點。
譬如說《安然共處的貓與鳥》,對於「貓」和「鳥」,人們的普遍認知都是追捕者和獵物的關係,但在克拉耶伯的錄像中,他們平靜地於同一個角落呼吸著。
《安然共處的貓與鳥》擺放的位置值得深思,位於展場中唯一的樓梯的轉角處,除非觀眾蹲下,否則無法平視畫面。往上的樓梯被封死,往下走僅夠兩人左右的寬度。摩肩擦踵之下,觀眾反倒比起畫面裡的動物,還要慌張,還要失衡。
這個轉角處也是觀看《飛機(最終組裝產線)》的極佳地點。比起站在底下觀看,由樓梯上望出去,能像是直接面對著機身,能把光澤的變換一一收進眼底。
可看得清楚後,不安隨之衍生。《飛機(最終組裝產線)》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地(liminal space)的惶恐,類似於在空間上體驗到的恐怖谷,捉摸不清眼前的究竟是真、是假。
實際上,真實的只有空蕩蕩的廠房,飛機和支架都是通過建模技術,精巧地後製上去的。可偏偏畫面中又出現警衛四處巡視,並且時不時抬頭,像在讚嘆機體的做工。且機身上的反光也如實呈現了窗外的景色,加上模擬戰後照片的黑白色調,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抓住眼前景象的虛構性。
「虛構」是這個展覽引人入勝的一大要素。譬如《越南,1967年》的定格錄像,無論是林間的光影,或機體墜落的速度感,都像日常中難以預測的天災那般突兀且動人。
《野火》是真正的天災。樹木尚未倒塌、濃霧緩緩聚集的當兒,火舌蔓延,卻是以相當優雅的速度前行。人類對森林火災和火焰的恐懼被挑起,又輕輕放下,整部錄像彷彿是倉皇逃竄的飛鳥的最後一瞥,撞見災難尚未結束的過程。這種中途捕捉到的影像,同樣令人感到不真實,更不禁質疑其真實性。
瞬間與永恆的對立之下,觀眾進入藝術家設計好的須臾之間,動彈不得。類似於康德所謂「共有世界被打斷」的經驗,展覽在現實中切開了一個裂口,觀眾歡欣地跌入其中,坐在長椅上安然地凝望燒不盡的火焰,
如此超現實的體驗類似於做夢的經驗。這種虛構是連續的,通過錄像不停地發生,以潛意識的觀點來說,克拉耶伯將人們內心深處對自然的畏懼,集結成如他的《野火》手稿般,炫麗而令人迷醉的宗教式圖像。
《純粹的必然性》跳脫了以上幾件作品的脈絡,轉而去處理迪士尼動畫的想像。細膩的逐格動畫中,黑豹、棕熊、禿鷹、猛虎和鹿的神態活靈活現。
明明造型設計與美術風格上令人止不住地聯想到迪士尼的動物擬人動畫,這些動物卻只是如「國家地理頻道」裡的紀錄片那樣,啜飲溪畔的水,狩獵、追逐、休憩。可說這是一部動畫化的自然紀錄片。
其實《純粹的必然性》仍然對應了整個展覽的題旨。在「必然性」的宣言之下是所謂的「客觀偶然」,動畫裡繪製的皆為「必然發生的巧合」,自由意志(free will)不存在,這也可以歸類於超現實主義的論證。
從展覽的英文名來看,是平靜中的冥想(Mediation in Peace),也可以是碎片中的冥想(Mediation in Pieces)。相信這兩種名字不只因英文發音上的押韻和雷同,才選用如此詩意的命名方式,更多的是整個展覽欲圖捕捉的「平靜」與「碎片」之間的反差,呈現處於中間(in-between)的狀態。
這又可以扣合到克拉伯耶在創作論述中提及的「物質的歧異性」。在他的作品中,水與火可以融合,他在美術館裡打開了一道罅隙,凝固的分秒在此處匯聚,每個踏入其中的觀眾都被一種冥冥之中的偶然捕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