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喜歡看人的眼睛,有人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我猜這可能是因為只有從那個窗口才可以瞥見關在裡面的靈魂,住在那個身體的靈魂快樂嗎?還是百般無聊?
所以開始教書後,我也喜歡觀察著課堂中的每一雙眼睛,有些眼睛會倔強的對我說:「快走開,你這個爛老師,我聽不懂」有些眼睛會意興闌珊的說:「好無聊,我想睡覺」,有些眼睛會疑惑的說:「這怎麼可能?你說的一定不是真的!」有些眼睛會渴望的說:「別賣關子,快點告訴我!」對知識渴望的眼睛會在課堂中閃出星星,那樣的星星很美、很動人,會讓講台上的我想辦法把星星留下來,有些星星過了沒多久就暗了、再也見不到,讓我超遺憾怎麼失了一個學生,有些星星會越來越亮,讓自己超篤定即使學期結束了,未來我還一定會再見到這個主人。
下圖就是一個在課堂上眼睛帶著星星的孩子,這個孩子告訴我他超喜歡上學,他眼帶星星的告訴我:「上學是一件超棒的事情!我超喜歡我的同學和老師!」奇怪的是:他的學校卻很喜歡放假,春夏秋冬都會有一個長長的假期,明明才開學沒多久,卻又開始放假。每次放假前這個孩子就會嘆氣,然後當假期快結束時,又眼帶星星的說:「好想趕快上學,不知道這個學季老師要教什麼」他的老師會用很奧秘的語氣跟家長說:「這些放假就是要讓孩子呼氣,氣呼出去了接下來才能吸新知進來呀!」
我聽著這個小女孩講述自己上學的感想,然後想著自己課堂上的學生,數數有幾位眼中有那樣的星星?有幾位會這樣評價自己?然後發現十年下來,自己的功力好像退步了?十年前,一門大學部高年級的課堂上,我大概可以讓一半以上的人眼中充滿星星,但是現在不管怎麼做,這樣的比例大概只有10%不到,是我功力退步了嗎?好像不是,我另外幾堂研究所的課反應都很好呀,而且90%以上的外國人都喜歡我的課,我甚至聽某些歐美的交換學生說,他們是看過去交換學生的報告才來修我課的(這表示我以後可以拿著學生的推薦去歐美找教職囉?)。我很認真的想,也許大學部學生需要不同的教學法,所以還上網上了幾堂聽說是名師的課程,把那些招數學了個九成九,依舊不管用,感覺上學生喜歡那些名師,應該是喜歡那些名師身上的特質,可惜那些特質我應該都沒有。那怎麼辦呢?這是我的問題?還是這是普遍性的問題?十年前那批學生都還是教改前的孩子,十年後,這些都是教改後的孩子,難道跟教改有關係嗎?還是就像教育部說的,翻轉教室才是未來的主流,所以趕快使用各校的翻轉教室軟體吧?!或效法某名師去Facebook上看孩子的動態,看孩子在哪裡出問題了(名師光一堂課就有兩百多人,他每天需要花多少時間在Facebook上呀?)。
很多建議都不合我意(可能跟我沒有緣分),我比較喜歡一步一腳印的田野調查法,每學期我會找大學部的導生來聊天,聊聊他的成績、聊聊他對這個系的看法、聊聊他同學的意見,我的碩士生也會給我各種不同的意見,然後在課堂上當我發現學生的眼睛黯淡時,我就開始分組活動,讓學生一邊討論、我一邊打探到底是哪裡出錯了,每一年的課堂上,我也會刻意做一些小實驗,例如有些內容以前都會講的,現在不講了讓學生自己翻書找答案。經過多年的訪查、實驗後,我大概知道那些星星為什麼消失了,這都是
Frederick W. Taylor的錯(
因為我總不能說這是X育部的錯吧)!
Taylor在十九世紀末期展開了一系列的研究,然後發現工廠如果要有效率,就需要把工廠的工作分門別類,讓每一個工人專門做一件事情就好,這樣工廠將可以大量的產出物美價廉的東西。有人可能會問:這跟教育有什麼關係呀?有!因為現在台灣教育的政策就是要訓練未來進入工廠的員工,君不見只要某大公司的老闆出來喊一下,公司都聘不到人材啦,教育該改革,然後就會有教育部的人出來說:「是是是,我們回去研擬方案」,所以就像工廠需要分門別類一樣,我們的教育科目也分門別類了,這樣的分門別類的確有好處,學生比較容易吸收整理好後的罐裝知識,然後透過不同罐頭工廠的填鴨科目的學習,一再強化他的記憶力,最後產出各大公司競相搶購的人材。
這樣有什麼不好?可以進大公司不就該知足了?可是我們的學生學到的知識和世界是分離的,罐裝的知識的確比較容易吸收,但是這個學科來源在哪?跟生活的應用在哪?為什麼會這樣設計?為什麼是這個公式?教授課程的老師可能很多都知道來龍去脈,但是沒有時間教授,因為根據課綱,這兩小時要講完XXX範圍,所以還是把食物打成泥、用管子餵吧,這樣才有辦法得到有效率的學習!但是,哪一隻鴨子被灌食物的時候是開心的?一隻在河邊慢慢散步、啄食小蟲的鴨子應該不能長得很肥,但是我相信這樣的鴨子應該比灌食的鴨子開心,因為他知道那個食物原來是一隻蟲,他也只會在餓的時候吃。可是我們有很多孩子已經喪失這樣的樂趣了,他可能沒有機會練習找到自己的興趣、他也可能沒有機會練習用自己的腦袋歸納事情,他甚至沒有體會什麼叫做對學問的渴望(餓)!因為讓他體會餓,表示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讓他犯太多錯,學習也沒有效率的,我們的教育系統沒有給一個學生太多時間犯錯、覺得餓,因為這些都會讓他的評比變差,所以只好硬塞。
我曾經很認真的整理十幾年的畢生功力,然後用五分鐘講完個人覺得的精華,抬頭發現學生眼中的星星通通熄了,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那個精華是哪裡重要,而且覺得翻書就會有了,再下一年,我就不說這個觀念了,這個觀念改放在期中考題目中,學生又會生氣:「爛老師!期中考亂出上課沒講過的東西」,所以再下一年,我不放在期中考中,我丟了一個問題讓學生在課堂上分組討論,可是因為有一個重點觀念我沒說,所以學生一邊翻著課本一邊氣得牙癢癢的,他們的眼中會開始冒出火花(可能是憤怒的火花),等到他們自己解不了這個問題,我再來點一下那個新觀念時,賓果!星星跑出來了!
多年的實驗、田野調查讓我發現:該讓孩子卯起來犯錯、該讓孩子在某段課堂的學習沒效率,一門課的教學進度是該看著學生的眼睛調整,有時快、有時慢到動不了,這樣的發現驗證了我大四管理學教科書的某個章節(老實說當年學的時候也是罐裝知識,一直要到接近十五年後才自己親身經驗,知識終於和我的世界合而為一了)。
Taylor在十九世紀末告訴我們要有效率的管理就要好好的分門別類,有趣的是到了二十世紀末,來了另一個管理大師Charles Handy,他在The Age of Paradox裡提出The Sigmoid Curve的概念,根據這個概念:犯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效率不好也是必要之惡。根據The Sigmoid Curve的概念,如果要導入一個新觀念的時候,一開始我們的學習成效是會先下降的,下降到某個程度後,等到新觀念內化成功,才會開始進入第二階段的發展期,如果要再導入另一個新觀念時,也最好在第二階段成長期就開始導入,而不要等到過了頂點才開始導入新觀念。我常常在演講中會拿這個觀念來跟學生分享,有時候為了要改變某個壞習慣,我們會導入某個新觀念,這時候請一定要記得The Sigmoid Curve,因為我們可能會發現新觀念在一開始怎麼是帶來一連串的績效不彰、錯誤,請一定要給自己時間來消化、進步。這段時間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會很長,長到讓人想要放棄走老路,長到會讓某些名士們疾呼讓我們改回XXYY吧!
那該怎麼分辨這個新觀念是好觀念(所以只要給予時日就會大放光采)、還是壞觀念(會把大家帶入萬丈深淵)呢?這個問題就像一個新手媽媽焦急的在網路上問我:「老師,我家新生兒的尿布裡面有血!怎麼辦?這個血是不是說有他身體有什麼問題?(然後還傳了一張大便圖給我看)」,我的答案用最後這樣一句話總結:「別擔心!仔細看著妳的孩子就對了,如果他看起來很開心、好吃、好睡、活動力很強,就沒甚麼關係了」
所以管他有什麼教學新方法,什麼該翻轉什麼不該翻轉呢?我只要找回學生眼中的星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