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撰稿|喝了酒,他們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好人──安部慎一與其私漫畫《美代子阿佐谷心情》

2023/04/2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此時此刻彷彿是我記憶中的戰時晚宴。很多酒,緊張情緒拋在一旁,還有一種某事就要發生但你我無能為力的感覺。喝了酒,厭惡之情退去,我開心起來。他們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好人。 ──海明威《太陽依舊升起》(陳夏民譯)

私漫畫,但是沒有「我」的泣訴

談論安部慎一之前,先談論私漫畫。談論私漫畫前,又得先聲明:我看的書不多,成天窩在照不到自然光的地下室或白盒子空間內,視野狹隘。以下比較的,只不過是因緣際會出現在我面前的作品們的傾向,也許沒有充分反映現實。
在我看來,台灣另類漫畫圈漸漸成形的這幾年,內心告白式的作品成為不少人投入的一個子類型。也許是因為,如今日漸虛擬展演化的社交以呈現生命的豐饒、愉悅為首要之務,遭到驅逐的情感暗面便以創作為其中一個遁逃出口。迷惘、失措、絕望,透過直白的語言(不論是旁白或角色台詞)降臨到作品中。你不知道做這份爛工作削弱自己創作的時間和精力有何意義,你就畫一篇漫畫,讓一個角色吶喊:做這份爛工作削弱自己創作的時間和精力有什麼意義啊,哇啊啊啊啊!我如今相信這個策略選擇的普遍性源自於,創作者認為他在現實中這麼訴說是不太道德的,或無法自在的。對他而言,在創作中吶喊「我這裡不好那裡不對」已是逾越的行動。逾越已是一種前進。
不過,安部慎一的私漫畫可說是採取完全相反的創作策略。讀者如果認為讀私漫畫等於見證角色壓抑的情感鮮明地爆發出來,且渴望從中獲得共感,那麼,安部的漫畫必定會令他們失措。

岔入漫畫之路的礦城少年

一九五○年,安部慎一生於福岡縣田川市,那是一個礦城。礦山不僅是他的心靈原鄉,也讓他們一家過著優渥的物質生活。十六歲那年,他先是開始寫小說,並以油印機印製小冊子獨立發行,接著朋友借他青年漫畫大師永島慎二的《青春裁判》,他讀畢後大受震撼,開始猶豫該走小說還是漫畫之路。高中畢業前,他一度「離家出走」到東京拜訪自己敬愛的大師,不過永島聽到這個小鬼是搭飛機來東京的,就把他攆出去了(這小故事也說明了安部老家的富裕程度)。不過在那短短三天,他決定要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
安部先是嘗試投稿到手塚治虫創辦的《COM》和主流漫畫雜誌《Big Comic》,都未能獲得刊載;接著他受柘植義春〈海邊的敘景〉、林靜一等人影響,畫出〈溫和的人〉投稿《GARO》,漫畫家出道。安部於是決定從福岡搬到東京,而且帶著他十七歲開始交往的永恆繆斯畠中美代子一同離鄉,到阿佐谷同居。他幾乎每晚都流連於阿佐谷的酒吧,和漫畫家鈴木翁二、上村一夫等人廝混。這些日常、風景、酒精,匯聚成《美代子阿佐谷心情》收錄的短篇漫畫,它們發表於七一年到七三年,使他大受矚目。
無經濟後顧之憂,有愛人,有摯友,也真成為了漫畫家。根據這些條件,你可能會猜想他的青春漫畫充滿不過痛、不過癢的強說愁,但實際上他幾乎什麼也沒說。抒情的畫面搭配的是冰山式的語言。簡短的句子、輕盈的對話,像粉筆線圈出一個個車禍現場的人體輪廓,線內毫無形象細節。然而,這種輪廓線一旦被放置到夜晚街頭的地面,和嘔吐物比鄰,某種宿命性便會生成。

敘事:夜與日的骨架

「原則上,我的創作聚焦於實際發生過的事,因此我只能自己傷害自己,別無他法。」安部在本書後記這麼說。雖說敘事材料幾乎不脫自身經驗,不過經驗可能觸發的思緒、對經驗的詮釋定位、甚至事件性,在安部初期作品中可說是匱乏的。亦即,安部並不是挑選出非日常的、脫序離奇的生活插曲來驚艷讀者,僅僅是遙望人的七情六慾,描述它們的消長如描述潮汐。讀者會感受到沁涼,會被某種規律性催眠,也會漸漸察覺深水域的凶險。那是日常本身的離奇。或者日常的反覆本身的無秩序。或者失序在時間中漸漸產生的反覆性、瑣碎性。
於是,轉述大綱並無法傳遞安部作品的魅力──相對地,也不會破壞閱讀的樂趣,因此給了我一試的空間。以〈安靜的粉紅〉為例:小綠(以美代子為原型的角色)身體不適,不過友人來訪時,她似乎舒服了一點,起身招待她。她們聊起友人的男友現在在哪(在喫茶店等她),用紅茶捲菸來抽。之後友人告辭,小綠到公共澡堂洗澡,不認識的小孩控訴她搶走她的座位。小綠沒有回應,露出愁容。當晚深夜,小綠拜訪男性友人家。他們閒聊(「有誰會來嗎?」「好像不會有人來了呢。」)他說果汁加蘇打水比較好喝。她說他泡的咖啡很好喝。最後小綠告辭。整個故事有如簡短的日記,記錄了毫無要事的一天。然而,深沉的慾望在底層不斷翻騰,只不過不是透過角色的實際行動和表態來傳達。這些骨感的零碎片段如何和安部的畫產生交互作用,留待下節再述。
除了事件性的匱乏,初期安部作品大致不脫以下母題。
一,酒。
編輯末井昭曾前往田川採訪安部,得知他在阿佐谷時代,老家每個月都匯八萬日圓的生活費給他,那相當於今天的四十萬日圓。而安部全拿去喝酒,號稱自己在幾年之內喝完了別人一輩子喝的量。酒、酒吧,於是也成為安部漫畫中的基本道具和佈景。只不過,它們並沒有協助角色解放壓抑的心情,製造出戲劇性,似乎反而潤滑壓抑,維繫著若無其事的情境。〈阿佐谷殉情〉、〈降落傘〉中的男性角色都邊喝酒邊談論著不在場的友人,而非彼此的狀態。〈手槍〉裡的酒徒為了雞毛蒜皮小事起衝突,用身體暴力取代內心表白式的宣洩。
二,性、愛情、友情。
安部呈現的大多不是美好情誼的溫暖、滋潤,而是青春的殘酷面向。不斷出現的性愛場面,浮沉於緊張的男女關係之中。以安部慎一、美代子為原型的角色在不同短篇中換了一個又一個名字,起了一次又一次衝突。〈手槍〉(勘誤:本文在書中誤植為〈阿佐谷殉情〉,非常抱歉!)裡的「我」抱怨妻子走路太慢,還打了回嘴的她一巴掌。〈降落傘〉的「我」喝醉後強逼伴侶裸體睡覺。這些自曝醜惡的段落和樸實日常的描寫穿插,不帶批判也不帶狡辯地交織出昭和青年的生活實態。
不確定他冷硬的筆法與以下事實有多少關聯:安部畫給《GARO》的第二、第三作,都被當時的編輯高野慎三退稿,就連名作〈美代子阿佐谷心情〉,編輯都表示是「有條件刊載」。理由是,他的故事開始偏向「青春的甜美」,但高野希望他循著出道作的風格追求更高的表現力。安部當然極為不滿,於是投稿主流雜誌《Young Comic》,獲得採用,一連刊了六個短篇,大受好評。不過他並不是在別的雜誌上畫高野不希望他走的路線,那幾個短篇也被高野讚美,評為「硬質的抒情」。後來安部又重回《GARO》,同時在兩本雜誌發表漫畫。(本短篇集收錄的作品皆為那時期的《GARO》刊登作,原為青林堂於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安部慎一第一本著作,後來由 Wides 出版於二○○○年再版。)
除了男女交際之外,安部也畫無賴們的來往。他們在酒館和酒館之間,酒館與下榻處之間移動,吃喝,更新彼此近況(但這些近況往往與故事主線無關),抽菸,拿起屋子裡的吉他彈唱。或者像〈無賴的形影〉那兩個以漫畫家鈴木翁二和古川益三為原型的角色那樣,用廢話灌滿畫格:該回去了吧?說啥啊,笨蛋!為啥突然生氣啊!我只是問你要不要回去啊!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於是,整部《美代子阿佐谷心情》像極了海明威《太陽依舊升起》拆解成短篇。不僅只是享樂與自毀形成的恐怖平衡有相似性,連最扭曲晦暗的主角行動都是通同的。《太》的男女主角相愛,卻無法在一起,男主角不僅坐視她周旋在許多男人之間,最後甚至還為她和新歡牽線。而本作收錄的〈阿佐谷殉情〉則描寫了男主角主動讓來訪家中的友人與伴侶發生關係;後來的〈天國〉、〈番茄〉、〈佳子的幸福〉等作,也都有現今可能稱之為「綠帽癖」的描寫。這些行動的肇因和後果,在作品中皆付之闕如。這些敘述僅框出陽剛異男們的內心陰影輪廓,不涉入其中。他們不相信語言能夠釐清、消化某些傷害。他們將這些輪廓線畫在地上,嘔吐物的隔壁──這便是他們唯一能與陰影對峙的形式。

漫畫畫風的發明家

特殊漫畫家根本敬曾表示:《GARO》催生的漫畫家可以粗暴地分為「劇畫路線」和「拙巧(爛得有味道)路線」,而安部慎一是少數對兩個路線皆發揮影響力的作者。
從出道作〈溫和的人〉開始,安部便大量使用照片作為參考資料。而且不是只拍風景,他會請友人當模特兒在特定地點拍照,再將照片中人物與空間的相對關係、空間透視搬進漫畫畫格中。如此一來就能跨越創作初期畫技不足的問題。據說〈溫和的人〉他拍了百餘張照片;七九年出版的另一本短篇集《孤獨未滿》的後記提到,這整本書的每個短篇都是參考照片畫成的。先做好分鏡規劃再拍照、再畫成漫畫,以及拿現成照片拼湊成漫畫,兩種方法他都試過。
相對寫實的物件比例、空間透視作為基礎,覆蓋其上的,是安部那極為情緒化的線條。〈美代子阿佐谷心情〉裡頭有墨漬般的樹葉,彷彿要劃破紙張的沾水筆線條表現狂風;〈戀愛〉等作的風景由各種粗獷歪斜的硬筆線條、毛筆點劃構成,具備義春式劇畫的抒情,但靜謐寂寥彷彿被置換成永無止境的躁鬱。與此同時,節制纖細線條也潛伏於畫面中,例如女體的描線。剛與柔,收與放,共存於安部的同一個短篇中也能保持協調。曾任《GARO》編輯的南伸坊就認為,安部慎一、鈴木翁二、古川益三之中,以安部最有「發明」畫風的才能。
此外,安部的分格安排也充滿巧思。所有百無聊賴的廢人日常之所以在他筆下產生新鮮的折射成像,都是因為它們通過了「靈巧敘事節奏」的濾鏡。回到上文的〈安靜的粉紅〉為例:在故事一開始,小綠身體不適的描寫中插入了白日夢或幻想般的一格──小綠倒臥沙灘上、雙腿大開的遠景;在他拜訪男性友人家中時,這非現實的支線再度插入,有了些微的推進──著軍服的男子登場,靠近沙灘上的小綠。然後再也沒有後續。如此安排令我聯想到尤拉伊.赫茲的電影《焚屍人》那些不斷在幸福家庭生活中閃現的蒙太奇暗示,它說明了安部對於影像獨有的敘事方法也有充分掌握。他不只是把小說翻譯成影像。類似的例子還有〈戀愛〉的收尾,倒數兩頁跨頁描寫颱風肆虐,最後一頁卻接到整個故事都未曾出現過的街景,裡頭只有一個形象模糊的路人,主角皆未登場。這安排同樣令人感受到影像創作者的,而非作家的意志。
看著漫畫描寫的頹廢生活,各位或許不難想像安部慎一的漫畫家之路會通往什麼樣的盡頭。一九七八年,他開始迷上新興宗教,精神狀況也日漸混亂,最終在八二年被診斷出思覺失調症,反覆進出醫院,出院就到小酒館徹夜喝酒,形成惡性循環,這段期間的投稿漫畫幾乎都不獲採用。進入二○○○年後才與《AX》旗下漫畫家以共作的形式發表作品,或發表極短篇作,作畫和敘事已與當年判若兩人,但主題依舊扣著自己的私生活,以強烈的執著證明:就算身與心已不完整,漫畫家的魂還在。
儘管一路走來不只一次吵著要離婚,美代子也仍在他身邊。
(本文為譯者黃鴻硯替台灣版《美代子阿佐谷心情》撰寫的書末解說,經鯨嶼文化同意,轉載於此。)
|書籍規格|
尺寸:215 x 156 mm
頁數:264頁
出版社:鯨嶼文化
出版時間:
譯者:黃鴻硯(Mangas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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