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芳舊馥話時間 | 隨筆

時間，既抽象又具體，人類企圖掌控握時間，但往往任其悄悄溜走。時間教人悔恨，卻讓心房萌生新芳舊馥。

日常生活的時間是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回顧中世紀，基督教的價值觀念主宰人類的認知，當前只能好好信仰上帝，未來才能上天堂——享受微風徐來，跟往生親人會面。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一登場，人的價值和尊嚴躍居主流價值，世俗時間開始得到認可，未來落實於我們活生生的人間世。於是，時間以直線往前推進。

新教倫理浮現，人類辛勤工作，努力經商，非但可以獲得救贖，更能洗清祖宗亞當夏娃犯下的原罪。當時，歐洲各大城市和小鎮陸續出現鐘樓，上頭的鐘面，明確呈現時間的走動。這有助於商人的運作，畢竟洽談生意，涉及進貨出貨，時間對焦之後，方能獲益。「時間就是金錢」這觀念，便逐漸深植人心。

建造時鐘的師傅大多是新教徒，尤其是法蘭西的胡格諾教派。他們創意十足，手藝精湛，卻不見容於統治當局。十六世紀，爆發宗教戰爭，格諾教徒遭到大屠殺，只好轉往瑞士和英國定居。

他們分成兩路逃亡，一路往倫敦，另一路則是瑞士日內瓦。以英倫而言，他們大多定居於蘇活區，其妙手製造的時鐘，風行一時。不管貧富，家中有兩三座，是家常便飯，畢竟時鐘作為日常運作的工具之外，也可以保值。時鐘被大家成為「窮人的銀行」，要是家中缺錢，便可及時典當，以換取現金。

但英國時鐘產業沒落之際，代之而起的是，瑞士一隻獨秀。比如說，法國文豪盧梭，他老爹就是鐘錶匠。時鐘、懷錶、手錶相繼亮相，顯現流行時尚的變遷。早年。手錶是女性專用的裝飾錶，而男性則鍾情於懷錶。但男人遠赴沙場，戴著懷錶，十分不便，到了十九世紀軍用手錶率先問世，後來開始大眾化。

經過時間的推移，手錶價格不一，高價手錶出現，背後象徵的，是品牌價值。從百達翡麗、愛彼錶，到勞力士，背後每每以故事來推波助瀾。例如，勞力士跟探險隊結合，後來007龐德附身，價格一下子三級跳。

除了創業物語之外，名人加持、電視劇、時尚雜誌，甚至人類欲望，都扮演催生商機的功能。前一陣子，日本偶像劇《我的紳士時尚》第一集，敘述紳士如何建構時尚品味。演員瀧藤賢一飾演劇中男主段田一郎，某日升任課長，但他從心儀的女部下口中得知，自己是位土課長，深思之餘，發現原來手上的老錶是二十年前就職時，祖父送給他的禮物。

女部下期待上司能夠像阿部寬之流的紳士，而且手上是名牌手錶。如此甜言蜜語，欲望開始萌生，畢竟欲望每每來自於模仿，這一來更積極肯定「男為悅己者容」！

段田課長一下班，乃直奔銀座繁華街，進入「貴婦 M 時尚店」。此時女店長，立馬鼓起如簧之舌，強調手錶未必是道具而已，還可以展現紳士品味。她接著詳細介紹手錶的歷史、品牌、價值。顯然，輕聲艷語時時傳來催眠作用，一時之間，理性判斷突然喪失，結果從口袋掏出62萬1000圓日幣，敗了一隻「勞力士探險者手錶」。

隔天上班，這位女部下目睹他手上的勞力士，大為稱許：「你真是時髦的紳士！」課長彷彿是太上座的皇帝，立馬龍心大悅。顯然，這齣電視劇難免讓人覺得是部「業配劇」，目的是推銷名牌手錶。但有趣的是，這家「貴婦 M 精品店」，其中 M 教人聯想到「自虐」（Masochism），換言之，店主是Sadism 的角色。課長為了成就紳士幻想，寧願淘大錢，來虐待自己。

看來，時間教人悔恨，同時讓心房萌生新芳舊馥。課長拋棄祖父的禮物，因為土裡土氣，這是悔恨，而勞力士卻讓他衍生感情的芳香。課長跟我們一樣，有時是受到世俗時間掌控。活在日常生活的上下班作息，但欲望又建構了心理時間。

這種心理時間，可以連結各種事件，而衍生各種意義，也許是小說，也許是個人回憶。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長大之後，品嚐瑪德蓮蛋糕，總是聯想到童年的甜蜜歲月，那時一上床就寢時，每每等候母親來親吻他。

此外，福樓拜在慘綠青年時期，全家一起到諾曼底海邊度假，結識一位貴婦，款款深情，日後回憶起這道新芳舊馥，燃起了他創作《情感教育》的動機。感情歷程總是以「失望」作為一種實踐，卻帶來了啟蒙。

過去追不回來，未來卻難以預料，面對時間的襲來，如何自處也許要仰賴個人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