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
七月的天氣是多麼清朗啊!天空呈一片無垠的水青色,偶而在西天的一角,發現幾絲潔白淡薄的雲綿,蟬兒的鳴聲,潺潺如流水,只有叮叮鳥的啼唱,劃破長空的沈寂,我昂首與披著金紗的風姐接吻,她卻只願以纖纖素手,輕柔地撫弄我的頭髮。我不禁又想起了女孩!但……女孩!女孩!妳已經離我好遠好遠!
就要放榜了!聽說聯招會已把成績單寄出,我忽然想再去探視班導。她正忙著摺疊補習班的宣傳單再把它裝進信封,看見我來,很驚奇的樣子。
我們斷斷續續地談著,我為了講話當中時時出現的空隙而覺侷促不安。
「咦!聽說你和社會組一個女孩很好,是嗎?」班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嘴角掛著奇怪的微笑。我羞窘地回瞪著著她,卻也有一滴甜蜜在心頭,但很快的,甜蜜就化為苦澀了。
「沒關係!跟老師說,你現在的年齡,實在可以面對這個問題了,尤其將來進了大學,男女之間的接觸更頻繁,總不能老這樣土裡土氣的……,她叫什麼名字?」班導以為我天真無邪,還是個小不點,在她面前居然害羞,於是便按著我的手,以非常了解、懇切的語氣,急切而溫柔地哄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回,放在膝蓋上:「她……她叫……」
「江玉修對不對?」我就知道她會替我說出來,立刻我追著問:「妳怎麼知道的?」
「哦!前幾天有一群社會組的女孩子相約來看她們的班導,我也參與談話,當中她們就問我:『妳班上那個秦辰丰考得如何哇?』我當時就很詫異了,想:平常你都是文文靜靜的,固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讀自己的書、做自己的事,怎麼會把風頭出到她們班上去了呢?因此我就問啦:『妳們怎麼會注意到他呀?』這下子她們便七嘴八舌地把內中曲折告訴了我:『老師,妳還不知道啊?他與我們班上一個女孩可要好的哩!三天兩頭地在陽台上聊到天色全黑還捨不得分手!』我內心暗自驚奇,真沒想到你這孩子!於是我對她們說:『秦辰丰的功課向來很好,該是考得不差才對!』她們當即異口同聲地點頭稱道:『嗯!我們大家都說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書生哩!』看樣子,你在女孩子們的心中,還頗有份量呢!」
班導說完這一大篇話,調侃似地望著我笑。
「但……怎麼會呢?她們竟都知道……」一時之間我不能理解。
「會的!女孩子們會的!她們聚在一起,便包圍了天下。」
那麼,我和女孩所形成的小小天地已把外面的世界遺棄!我想起那個冷艷如霜的豐滿的女孩,在早晨的偶然相遇中,大膽地用眼睛盯我,想起到隔壁社會班去上課時,眾人投過來的好奇有趣的目光,想起女孩到班裡來找我,同學之間的竊竊私語及掩不住的笑意……,原來他們全都看在眼裡,他們全都知道,我卻還以為女孩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在這世界裡只我倆有喜怒哀樂的情愫,其它的人一概是沒有知覺,與我們不相干的。
呆了半晌,驚愕過後,我突然覺得喜悅、覺得飄飄然!有多少個男孩嚮往成為我?有多少個女孩夢想成為她啊?我倆是曾經如何地把青春搗散在這一方幽暗、沈悶的學堂中啊!我感到驕傲,一種如沒落貴族般的驕傲!但殘酷的現實猝然襲擊了我,我斑剥的王冠竟也戴不住了,伊人形踪已杳,我還能擁有些什麼呢?更糟的,既然事情已經風風雨雨地傳了開,我是不是必需對別人替我塑造的未來負責呢?旁觀者的想像,必以我與女孩為天成佳偶,難道竟也有分手的一日麼?我沒來由地抖索了一陣,趕忙迴避再去想這個問題。
辭別班導,跨出補習班。喔!七月的天空是多麼清朗呀!但我腦海一片空白,雖然其深處總似有什麼在振動著、在蘊育著。
車子發動了!推開窗戶,和暖的風立刻纏上了我,眼前的世界,頓然變得無比澄明亮麗了。我不自禁地反覆低聲輕喚著女孩的名字,心中佈滿了異樣的溫暖的柔情。我感謝女孩!她使我在自縛的、苦悶的、呆滯的重考時光中,除了聯考之外還有事可想,使我覺得生命尚在心中躍動,把我浮盪的、灼熱的青春,引導流向多情而幽靜的湖泊,得到了宣洩與穩定。此刻,我內心洋溢著寬容與和平,充滿了幸福。是的,女孩!我會更愛妳(我不再為這句話羞赧腼腆,它已超升了現實的世界,成為一碇聖潔的、人類至高性靈的結晶,不再屬於塵世!)當妳離我更遠,我會更愛妳!妳是一朵百合,我心中至美的化身,真的呀!我竟不知是愛妳還是愛我自己對美的那份感受了。淚水突然湧上眼眶,陽光下的景物一片迷離!女孩!我根本不是愛妳!妳只是我青春的投影,是我忍不住的激情幻化而成的誘惑…..,女孩!妳說!我是不是愛妳?
女孩答應要寄上成功嶺的三封信我將不拆開了,她說那是還債!還債?我的心不禁一陣抽痛!我不拆開!我服從自己的預感與一點小小的倔強。也許她的信件會帶來令人料想不到的高亢情節,但我知道事情已近尾聲,一切都將結束,即使再有什麼意外,也不過如史特勞斯的圓舞曲的收尾,急驟的節奏、如雷的鳴響之後,便是永久的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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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留給我的日記本已寫到最後一頁、最後一行了。我認為到此恰好是個很適切、很完滿的結尾!一個多麼無奈的愛情故事!但我仍然很想知道有沒有下一段、下一篇!同時,在他遺下的信件中,我找不到所謂的「三封信」。我迫切地想知曉他到底有沒有收到?如果有,他如何處理它們?並且我直覺地以為,那天他來我家時的行為情態,必定與此三封信有關。我寫信向他探詢,也親自去找他,但他不講!每次我提起,他總是聳聳肩、抿抿嘴,無謂地說:「哎呀!反正事情就是那個樣子!」奇怪的是,雖然他的眼神有點不自在,顯示著某種程度的遺憾,但據我對他的了解,他真是不會太在意這個創傷的;反而,從他站立的姿態及聳肩抿嘴的動作中,透出一股堅毅的氣質,使我覺得他更長高了,離我更遠了!但我只關心我想知道的,我一再逼問他,甚至有時生起氣來,結果也只能知道他確實收到了三封信,並且很寶貴地隱藏著。我再追問他究竟拆開了沒有(如果是我,絕對無法忍住不看的!)?他只是苦笑,不肯說一句話!我突然不想再問下去了,畢竟,我們是多年的好友,老友是要有點默契的。我只得向各位讀者道個歉──關於那三封信,也許是我和他太過親暱了!如果諸君能找到他,提出質問,說不定能得知那三封信的內容呢!到時,別忘了轉告我呵!
春之祭典全3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