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旅館天花板,腦中各種記憶不斷浮現,但我已經放棄了思考。
如果努力思考就能想通感情,那我肯定不會放棄。而實際上,我早在11年前就放棄了思考。
學弟還在洗澡,我不知道他洗完澡之後,我們是否真的要如他所說的做愛了。他提出這項要求的原因無從而知,可以確定的是,絕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提的。
從他問的問題看來,李蔚林應該是想「利用」我還喜歡他這件事,達到某種目的。
如此明目張膽地被當成工具人,我應該是要生氣的吧?
為什麼會乖乖跟著他來開房間呢?不只是他,我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懂。
所以才早早放棄思考了。
「學長。」我發呆得出神,沒注意到李蔚林走出浴室,聽見他叫我的聲音,我突然回過神抬頭看他。
我現在的樣子應該很蠢,兩手攤開大字形躺在床上,只支起脖子瞪大雙眼看著他,活像隻被翻得肚皮朝天的烏龜;而今晚的焦點人物李蔚林同學,則是一絲不掛地站在床尾回看我。
「噗,學長你在幹嘛?」他笑了,我彷彿瞬間又被帶回十幾年前,我們一起留下來加練的許多傍晚,那時他也常常這樣歪頭笑我。
「我、我剛剛在想事情...」我趕忙爬起身來坐好,眼神不敢往他身上放。
「在想什麼?」他走近床邊,在我這側的床沿坐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在看我,但我不敢看他。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的狀況,單戀了11年後終於見到面的對象,此刻全裸坐在我身邊,我自己也是只穿了浴袍和內褲,一切不管怎麼看都是準備好隨時開幹的走向,但...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你要不要穿件衣服?」
「哈!反正都是要脫掉的,幹嘛穿?...誒,」李蔚林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視線一下落到了我們交疊的手背上,餘光掃到他的裸體,我又迅速轉開了眼神。
「學長你該不會反悔了吧?」他捏緊了我的手,也不算緊,就是用了點力。
「我...我...我怕你感冒。」
「感...噗,哈哈哈哈!吼,學長,」李蔚林放開了我的手,我正要鬆一口氣,他竟爬上了床,並跨坐到我身上...
「那我們趕快開始,我就不會感冒啦。」
我看著面前將我禁錮在雙腿之間、赤身裸體的單戀對象,驚嚇使得我不由自主看向他,卻是迷戀讓我移不開雙眼。
十幾年來,我一直單方面拒絕接收任何李蔚林的消息,僅僅靠著高中時的記憶,維持著我喜歡他的心情。鳥頭問過我為什麼不想知道學弟的事,我沒有告訴他原因。
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不僅誤會了李蔚林還喜歡我,他甚至還用「交男友」的實際行動來拒絕我,自作多情的自己,實在是太丟臉了。
並且,像是行動拒絕還不夠似的,那對小情侶的戀愛談得明目張膽,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看得見,所有人都在談論他們,所有人都像是李蔚林的傳聲筒,無時不刻提醒我:
他身邊的人不是我。
我突然冷靜了下來,不是冷卻,是冷靜。我撐起上半身並輕輕推了推身上的人,李蔚林有點迷惑地從我身上下來,跪坐到了一旁,看起來有點乖巧,有點傻。我下了床,走去衣櫃拿了另一件浴袍,回到床邊,將浴袍圍在了李蔚林身上。從正面圍上的,我不能保證一直看著他的正面全裸可以保持理性。
李蔚林沒有說話,抱持迷惑的表情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在床邊坐下,兩人之間有約莫幾分鐘的沈默,或者其實只有幾秒,我不知道,時間過得又漫長又短促。
「為什麼?」我先說了話。對啊,為什麼呢?不管是以前或現在,我有太多個為什麼想問了,為什麼喜歡我?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接近我?又為什麼拉開了距離?為什麼利用我?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要自暴自棄?
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的問題,只是我們又沈默了。
「對不起...」
「對哪一件事?」
「...全部。」
換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口中的「全部」是我認知的全部嗎?包括什麼呢?從那封告白的信開始嗎?或只是指今晚的荒唐行徑?
我再度放棄思考,光是聽到他道歉時那委屈的語氣,我就投降了。
終究是敵不過11年的單戀。
「沒關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寧願跟十幾年沒見的我開房間,但我希望你不要這麼自暴自棄,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可以聽你說話,除非...除非你是真的很想做愛,那我...呃嗯...」我別過頭,眼神看往李蔚林所在的反方向。
「也是可以陪你...」
今天話最多的就是姓沈名默的仁兄,他一直打斷我和李蔚林的談話,讓我們不得不閉嘴。
我始終沒有回過頭去看李蔚林,儘管我很想知道她此刻是什麼表情,但我更害怕面對他。剛才的一番話,簡直在暗示我覬覦他的身體,雖然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也無法否認自己毫無那點心思。
再次輸給11年的單戀。
「學長...」
我感覺到他挪動身體往我靠近,左邊肩膀上一沉,而沈默又來喋喋不休了。
浴袍很厚,我感覺不到它有沒有濕掉,但細微的啜泣聲不時打斷沈默的長篇大論,我想那應該就是我所想的證明。
我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著,這算不算是第二次失戀啊?我這角色也太炮灰了,有點幹。
「學長...」
李蔚林終於開口了,這聲「學長」聽起來比上一句還可憐,彷彿在試探我到底能夠多心軟。
「嗯?」
「真的很對不起...」
唉,別說了。
有種長達11年的堅持,終於得到一句明確拒絕的感覺。
我是大人了,不過就是在同一個人身上失戀第二次,沒什麼大不了的。
回家關起門來痛哭一場,地球繼續運轉,我可能,也會繼續喜歡他。
「不要道歉了,我沒怎樣。」我拍拍他的頭,慢慢站起身來,雖然失戀沒什麼了不起,我還是覺得內心滿破碎的,滿想立刻離開這裡的。
「學長,等等。」出乎意料地,李蔚林抓住了我的手,我回頭看他,他的眼睛和鼻子都微微發紅,盈著淚水的雙眼看起來分外楚楚可憐,我一直都知道他睫毛很濃密,現在看來似乎也挺長的。
他的浴袍滑下來了,勉勉強強遮住了下半身,沒有一個男人見到自己喜歡的人這副樣子能忍得住。就算三秒鐘前剛失戀的人也一樣。
不如說,剛失戀所以更難忍。
「唉,小心感冒。」而我還是忍了,彎身幫他重新把浴袍圍好。突然,李蔚林掙脫了浴袍,兩條手臂繞上我的後頸,一用力,我整個人失去重心順著他的力道倒到床上。
「你幹嘛...」我話還沒說完,就被翻過身成仰躺姿勢,李蔚林一抬腿跨坐到我身上,這畫面...似曾相識?
「學長,你說你可以陪我的吧?」
我看著兩手壓在我胸膛上,眼角梨花帶淚的暗戀對象,理智告訴我這一切都太荒謬了,都錯了,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純潔又微疼的青春,不應該是這麼十八禁的走向;但我那鮮少現身的感性,在這一刻走進了聚光燈中,一腳踹開到最後一秒仍在對我曉以大義的理智,說了一句令人無法辯駁的話:
「你有什麼好失去的?」
沒有。
我伸手握住李蔚林的雙手,感覺到我們兩人間有人在微微發抖,或許兩人都在發抖。
「我陪你。」
都苦苦單戀你11年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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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蔚林從夢中醒來,房裡仍是黑的,僅有微微的光線從窗簾縫隙透進來。他翻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剛過凌晨四點,他又先睡著了。
感覺口有點渴,他盡可能地放輕動作起身,避免吵醒身邊的人,下了床,回頭確認床上的人仍睡得很熟,便放心離開房間,去廚房倒水喝。
喝完水,他重新回到房間,突然意識到什麼,摸了摸身體,果然,對方已經幫他清理乾淨了。他走回床邊,輕手輕腳地爬上床,范少奇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穩,微光下他眉頭深鎖,不知道在做什麼夢。
李蔚林拉了拉被子,將范少奇裸露在外的臂膀蓋好,伸出拇指,輕輕揉開對方皺緊的眉頭,這個動作彷彿驚動了熟睡中的人,只聽他哼哼了兩聲,伸手一撈把李蔚林攬進了懷裡。
「乖..再睡一下...」
縮在男人臂膀裡的李蔚林屏息了一瞬,確定對方壓根沒有醒來後,才輕輕地舒口氣,忍不住無聲笑了起來。
但笑容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搶著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負面情緒,李蔚林幾乎是在笑容消失的瞬間立刻流下眼淚。
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利用范少奇對他的感情,療他在與薛以禮的關係中所受的傷。
那天他也哭了。
再次見到范少奇的那天,拉他去開房間是一時衝動,在范少奇先去沐浴的時候,他也一度想過要不要叫停,感覺煩躁想抽菸時,看到手中自己下意識拿出的打火機,對於前一段感情的種種不甘心和怨恨頓時湧現,李蔚林無法抑制情緒的狂浪,在那個當下,儘管對學長很抱歉,他還是想放縱自己,用性愛暫時幫助自己忘卻痛苦。
但他哭了,他早已不是范少奇喜歡的那個學弟,不如說他從來都不是范少奇眼中的單純,那都是他演出來的,因為他喜歡他,所以極力想在他面前表現出完美的形象。不奢求學長也對他產生戀愛的感情,但至少能喜歡他這個「學弟」。
然而他卻再一次,親手將自己的形象用力摔個粉碎。
後來他們仍是做愛了,結束後的李蔚林在學長懷裡哭到喘不過氣,他分不清自己爆哭的原因是什麼,是愧疚感嗎?還是不甘心?委屈?不捨?罪惡感?憤怒?自憐?
他一直哭到睡著,但直到他失去意識之前,耳邊始終聽見抱著他的范少奇在輕聲說:
難過就哭吧,有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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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現在是砲友關係?」
鳥頭坐在我對面,手裡拿著第二杯生啤,第一杯在聽我說話的時候灌完了。
「嗯。」我夾了一塊雞軟骨。
「操...」鳥頭拿著生啤的手舉在半空,他好像忘記要喝了。
「多久了?」
「誒...差不多四個月了吧?」我偏頭想了一下,拿起羊肉串咬了一口。
「幹!你還可以這麼冷靜地吃東西喔!」他終於想起來手上的生啤了,不過他沒有喝,只是有點用力地放回了桌上。
我聳聳肩,繼續吃著桌上的食物。
從見到李蔚林那天到現在,是四個月沒錯啊;我們從那天起就有在上床,也沒錯啊;我們沒有交往,這也是事實。
那不就是砲友嗎。
「不是...為什麼會這樣?你還喜歡他對吧?」
「喜歡啊。」
「那他知道嗎?」
「知道啊。」
「他知...幹!幹幹幹幹幹!幹!」
鳥頭太激動了,我上次看到他這麼激動,是他得知老婆懷孕的時候。啊,不過那次和這次的情緒不一樣,前者是狂喜,後者是...暴怒。
「幹!李蔚林他媽是在幹什麼東西啊!他這樣根本是渣男!你完全被渣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知...我咧幹!」
鳥頭激動到整個人都站起來了,他兩手叉腰,仰著頭,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努力用深呼吸緩和自己的情緒。我覺得很抱歉。
對於要不要告訴鳥頭我和學弟的關係這件事,我思考了很久,足足四個月之久,因為我知道憑我們的交情和他的個性,他絕對會很生氣(就像現在這樣),甚至可能氣到衝去狂揍李蔚林一頓。
但我需要朋友,需要在我覺得很痛苦、撐不下去的時候,有個熟悉的人能夠在一旁支持我。
例如現在。
「鳥頭,我...」
「我知道。」他仍維持仰天調息的姿勢。
「...嗯。」
「老實說,我很後悔那天推了你一把,沒想到學弟這麼渣,也沒想到你竟然暈成這樣。」
他大嘆了一口氣,老實坐回原位,再次拿起了生啤,猛灌了一大口,然後直直看向我。
「雖然我很火大,但,身為兄弟,我能做的就是支持你。」他把生啤舉到我臉前。
「乾!你他媽今天這攤你付錢啦幹。」
我想,我只有鳥頭一個朋友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好像也只需要這麼一個朋友就夠了。
酒過三巡,因為我請客就卯起來喝的鳥頭已經完全醉了,把口中一直念念叨叨下次見到李蔚林一定要揍爆他、范少奇蠢暈船仔活該淪為砲友工具人之類的鳥頭送上代駕後,我選擇慢慢散步回家,順便吹個風,醒醒酒。
那天我和李蔚林還是做愛了,整個過程我只覺得尷尬到不行,努力想讓李蔚林覺得舒服,但他到底舒不舒服,我也不曉得。勉勉強強做完了之後,他就開始哭,放聲大哭的那種,我想說,幹,我技術有差到你需要哭成這樣?開玩笑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哭,但他的眼淚讓我既心疼又手足無措,只能抱著他,一直輕輕拍他的背,說著蒼白無力的安慰話語。
我說,有我陪你。然而,我的陪伴根本一文不值。
「喂?...喔在市政府附近...剛跟鳥頭喝完酒...沒關係啊,我可以過去...好,我坐小黃差不多15分鐘到...嗯,待會見。」
掛上電話,我走到適合攔車的路口,招了一輛小黃,上車向司機報了目的地後,整個人放鬆癱在後座椅上。
不只是第一次,在那之後,李蔚林也哭過好幾次,但至少我知道他哭的原因了。
打火機。
我閉上了眼睛,隔絕窗外掠過午夜後的台北市景。
只是另一個沒有盡頭的夜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