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黑狗洲與大房子 31

總而言之觸發警告

閱讀前請評估身心狀況

　　原先在白鷺館只能聞聲不見其人的「客人們」的喧鬧聲產生了回音，在館內交互反射，雜亂到讓人無法忍受，但漸漸另一種聲音掩蓋住多層次的噪音，是哭聲。哭聲像煮沸的水漸漸翻起，隨時可能滾出滴落牆的範圍。

　　吳彥仁當下決定把林家蕙扛在背後，先離開二樓，不過情況沒有好轉就離開白鷺館。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撐起林家蕙的身體，吳彥仁在往樓梯移動前慣性回看了窗外一眼，視線莫名釘住在其中一個紅磚灶旁邊的黑影上，就像純白的畫布抹上了鮮紅的顏料，人的視線會忍不住跟著紅色的軌跡移動。

　　僅僅看了一眼，意識還沒辦法判斷那是什麼物體，吳彥仁的眼球開始不規則的轉動，幅度並不至於離奇，但吳彥仁卻可以清楚感到眼球的壓力遽增，他閉上雙眼想要緩和不適，身體的核心卻一時無法發力，他背著林家蕙倒在地板，像是被什麼巨大的力量一巴掌拍下。

　　「呃噁……！」

　　吳彥仁此時意識還在，某方面這可能托福於天生的遲鈍，但又是種太過敏銳的不幸，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崩解碎裂，然後是極端的疼痛和火焰，肉身已不是他的肉身，但哺乳類的神經感受或許都是類似的構造。

　　整個白鷺館都在共鳴，扭曲的振動透過吳彥仁及林家蕙的身體釋放而出，他們成圓，化為一體。

　　「莫燒我的貓仔！莫燒我的貓仔——」

　　是望望的聲音，但也不是望望的聲音，有一模一樣的悲傷，或許是小時候的阿嬤吧。

　　我是貓嗎？

　　「伊閣有貓仔囝拄才生出來啊！」

　　不是望望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

　　啊，原來我是小貓嗎？

　　吳彥仁伸出不是自己的前足，發出不是他的咪咪哭喊，這種事他很熟悉了，不是自己身上發生的苦難，吳彥仁卻比誰都痛苦，比誰都恨無能為力，而且什麼都不明白的自己。

　　「林小姐這是夢！快醒醒！妳跟我只是做了同一場夢，妳就是妳——」吳彥仁熟悉了現在的喉嚨，他可以吐出字句了。

　　『林家蕙妳不是所有人的媽媽，妳不是我媽！』

　　吳彥仁出生時還有高雄縣，但一年後行政劃分就改為高雄市了。他們家在高雄算很北的海邊，很靠近台南，鄰居好多人從事養殖漁業或出海捕魚，但他們家開幼稚園，媽媽是園長，在當地是很有地位的婦女。

　　家裡就一對兄弟，是雙胞胎，吳彥仁是弟弟。他覺得雙胞胎區分先後順序其實意義不大，但媽媽和哥哥說了算，所以弟弟就弟弟吧，並沒有什麼差別。剛好他是兄弟裡比較軟爛的那個，體育不好，唸書普通，個性內向，雖然長相和哥哥一樣，但大家都說哥哥比較帥。

　　至於爸爸，吳彥仁不太記得他，他的記憶從小一開始保留在腦袋裡，之前的事都忘記了，哥哥說爸爸在他們大班時過世，爸爸生病前在加工區工作，生病前只有週末回家住。好像是癌症吧，媽媽說過但吳彥仁不記得。

　　從有記憶小一開始，媽媽固定一段時間會開車帶他們兄弟去台南市中心看醫生，他記得車子很難停，媽媽每次都提早出門，準時到門診，預備的時間都花在找停車位上。媽媽笑笑的，但其實很焦躁。哥哥每次都躺在他的大腿上睡覺，吳彥仁自己靠著車窗，有時會睡著。

　　家裡的幼稚園改建以前，男生廁所是一條溝沒有隔間，每個小朋友都向牆壁尿尿，黃色的液體噴射到牆會留在溝裡，吳彥仁很討厭那樣，也很討厭看到其他小朋友的雞雞，有其他人時絕對不上廁所，他比較想回家裡廁所尿。

　　醫生分不出來誰在中班時，在星期天大家去禮拜時被陌生男子抱進幼稚園廁所，哥哥說是他，吳彥仁也記得看見了男人的背影，還有哥哥示意躲在樹叢的吳彥仁不要出來的眼神。

　　但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兩人份的傷，不知道為什麼聚齊到其中一個肉體上。

　　媽媽和醫生分不出來是誰受傷，哥哥不太在意，但吳彥仁直到長大，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吳彥仁醒了？還認不認得我是誰？」

　　「……李、姐……」

　　「好啦我知道後面兩個字很難唸，不用勉強。」

　　「想吐……」

　　李芸奾按了床頭上的緊急按鈕。吳彥仁稍微回過神，透過床的觸覺和視野所見的內容來判斷，原來這裡是醫院。

　　「林小姐？阿嬤……呢？」

　　「你們在外面吃飯遇到瓦斯氣爆，家蕙沒事你有護住她，但你的頭被廚房噴出來的裝潢建材砸傷。我們接到家蕙的電話通知，阿嬤堅持要來醫院看你們。」

　　「所以望望……」

　　「也來啦，被媽媽抱著哭，不知道哭完了沒哈哈哈。」

　　啊啊，阿嬤的母子貓……這次活下來了嗎……

　　阿嬤一直在經歷相同的課題，重複做了好多次一樣的作業。或許擁有這份課題的人不只阿嬤，包括程老闆、林小姐，還有望望，還有更多更多將血脈流下來的人。

　　為什麼最近這幾次可以活下來呢？

　　吳彥仁在醫師與護理師前來為他檢查的幾分鐘空檔又昏睡了過去，這個疑問和吳彥仁吸收過的痛苦一起被遺留在意識與夢境之間。

　　如果心智死了，精神死了，所有的關係流於水中，苦難會脫離肉身，前往更好的地方嗎？

　　還是倖存的他們，正是那「更好」的所在呢？

本作品獲　文化部第111年度青年創作獎勵　獎勵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