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

在她身上我看見了傳統女姓的哀與愁。

為入時代的眼，她的父母告訴她要勤勞、要美麗，並將安守本分直接刻劃在她的骨子裡，卻忘了告訴她有時也要多替自己打算，過度的勞累只會扼殺美好人生。

因為是長女，自小就要跟著父親學習務農，更是一肩挑起家裡大小事，付出的全是辛苦的體力活；對讀書沒有興趣，早早便離開了校園，以致有一把年紀了，連自己的名字都還無法順暢地寫完，每當有人嘲笑她不會寫字，總是要花很大的力氣安慰自己說：「都怪自己小時候不愛讀書，不會寫字也就罷了！」因此「國小沒畢業」這個標籤總會如影隨形的追著她跑，以前是別人貼的，如今有一半是自己貼的。但，事實上呢？心裡有多大的委屈也就只有自己知曉。

等年歲再稍長些，開始出外打零工幫忙分擔家計，帶著看看別人口中外頭那個遼闊又進步的世界念頭踏出家門，讓輕快的涼風吹拂她的臉頰，讓燦爛的陽光溫暖著心如刀割的遺憾。可惜好景不常，沒幾年時間過去，年紀尚輕便收到了父親要求返鄉的詔令，原因是有個健壯又古意的男子適合共結連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一門婚事就這麼正正當當、明明白白地決定了下來。身為那個時代的女姓，根本沒有說不的機會，更別說是反抗與自主這回事。

結婚當天與不熟稔的丈夫及他的家人圍坐一桌，放眼望去，只有自己與其他人不同姓。一襲簡單的白紗，卻有如千斤重般壓在她的心頭，不自在的笑容早就變的尷尬，一個青澀又懵懂的女孩，一夕間成了別人家的女人。

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緩步走進丈夫家門，從此之後她便多了幾個身分，「以夫為天」，更牢牢地掛在頭頂上。幸好他的丈夫保留她完整的姓名，讓她不用再多寫一個生字，只是在冠上「長媳」一詞後，須為傳宗接代負起所有的責任，於是孩子生過一個又一個，繁忙的家務與農務像極了蠟燭兩頭燒，勞心又勞力，沒有休息也不懂得保養，一日接著一日，就像把自己的生命當成了木柴，不留餘地的燃燒殆盡。心裡想的永遠都是丈夫出入平安，以及如何拉把孩子長大，至於自己嘛，如果死不了，痛一點不算什麼。

究竟熬了多久的日子，吃了多少苦，連自己也數不清。

有一天她坐在女兒的新車裡，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恍惚看見了自己的青春歲月，一股道不明的惆悵感頓時油然而生。就在日子終於能過的比較坦然時，卻不想自己的身體竟成了活下去的另一種折磨。能說什麼呢？只能笑著說，老天啊總是這麼會捉弄人！打從更年期開始，許多苦痛如同討債集團般蜂擁而上，來的又凶又猛。她想不起童年愛吃的糖，也對外面的花花世界興趣缺缺，更對未來的日子少了想像與期盼，心裡想著如果有一天柴火用盡，她願意化成灰，住在地底下與樹根作伴，當作它的養分，滋養一片綠意。

她的一生永遠被「身分」這個枷鎖緊緊地套在身上，從長女開始，一路到了妻子、媳婦、母親、奶奶，不是沒有自己的姓名，只是家庭與社會強加在她身上的擔子與重量，讓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原來，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是有來由的。

她的辛苦與勞累，以及遭受許許多多不公平的對待，多半不是自願的，但她從未哭喊過一次，不是因為傻，是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命，所以認命。然而，會有這樣的宿命，全體社會風氣都是幫凶。有這樣的母親，讓我難過，也希望未來的日子裡她能記得「勇敢為自己」再活一次。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多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在」，而非「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