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漠的中心有座以出產噩夢聞名的小城。
每當月亮盈缺來到上弦的日子,以開採噩夢維生的商人會乘著一架大型螺旋槳直升機,自遙遠的他處飛抵位在小城東南邊的飛行器升降場。他們會披上唯有經政府授權才能擁有的紅黑寬帶條紋圍巾,戴著足以遮住半邊臉的黑色護目鏡,雙唇出力緊閉以致沉默無語,牽上了各自豢養的寵物機械貘,如神使般將自己全身周圍裹滿了一層嚴謹莊重的詭譎氛圍,從緩緩拉開的機艙門後現身。
他們沉默,不發一語,以過份穩健的步伐逆著小城特有的舞了滿天散沙的狂風,陸陸續續下到地上,穿越埋於沙霧之中的停機坪,於登記窗口不疾不徐地填好表格後,才進到城內,為將臨的夜間開採工作預做事前準備。
由於噩夢開採是一項極為艱鉅的工作,因此在作業中得留意的細節繁多。每位商人皆有其師承流派所教予他們的獨特工法,有些更會根據自身能力的不同,像是對恐懼感受程度的差異,私下更進一步地在開採手法上去進行微調。
但,有件事情所有的開採商人在行前階段都必定會做,那就是去到市中心一個空無一物的房間,站在門口,對著房間裡頭鞠躬並說聲謝謝。
那確實是個空無一物的房間。
除了牆,房內什麼都沒有。
而去到那連大門都沒有的奇怪住所,站在本該安裝門扉以供出入的門框中,對著裡頭無光灰濛濛的空間說聲道謝,不知從何時起成了噩夢商人們工作必執行的儀式。
有天,一位甫入行不久的噩夢商人,在內心一個奇怪聲音的驅使下,省略了這個行規既定的重要儀式。
他騎著他的機械貘跟著許多同業,在弦月自沙漠遠方水平線上升起之時,悠悠緩緩地走進荒漠月色中。他們各自分散開來,靠著每個噩夢商人都天生具有的敏銳聽覺,朝看來無邊際的沙漠聽去。他們從小就被商行選中,經過漫長時光的培訓,得到了能將風吼以及其他異音篩選掉的能力。因為,據傳那些藏於沙粒之中的噩夢,會在上弦月的夜晚,受到月球上一棵根植於天空,樹幹由空中往下開展的倒立榕樹的感召,各自發出滿是恐懼情緒的微弱聲響。
當噩夢哀號,受過訓練的商人們就會趨著所乘的機械貘前往,接著藉由機械貘的粗長嘴喙吸取噩夢,再經機械貘體內一連串的萃取流程,得到一顆顆閃著璀璨光澤的黑色糖晶體。
然而,噩夢顧名思義擁有著無比強大的能量。任何在開採過程中所犯下的疏失,儘管多麼輕微多麼不重要,都有機會讓那些受上弦月影響更加痛苦而哀號的噩夢給盯上,進而將那粗心的商人反噬,淪為滋養荒漠的材料。
他們說,噩夢是荒漠忠實的園丁,由過去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居民所化成。在兩百多年以前,在荒漠還是個豐饒王國的某一天,來自他國的核子武器將王國夷為平地。那些死去的幽魂帶著過去生活所積累的恨意,一個又一個在過剩能量的協助下,發展為世人無以預料的究級噩夢。
雖說如此,貪婪的人依舊將腦筋動到了此般邪惡的存在上頭,也才在某強大勢力的扶植下,有了被視為工具使用的噩夢開採商人。
那天,那個出乎意料豐收的弦月夜,省略了儀式的商人與他的同業們,創造了史上當夜噩夢開採量達最高克重的全新紀錄。
在回程的直升機上,省略了儀式的傢伙低頭檢視自己毫髮無傷的身體,再抬頭環視周圍同樣毫髮無傷的一群夥伴們,心中暗自竊喜,同時不免嘲笑起那荒謬的房間以及荒謬的儀式。
那就真的只是空無一物而已,他想。
他興高采烈回到了家鄉,在一場歡慶的晚宴後,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獨自待在一個尋常的房間裡。那兒有著該有的門、該有的窗、該有的壁畫,有應有的沙發、應有的桌子以及應有的床,一個尋常人家該具備的所有傢俱與配件,那兒都有。
他站在那,手上拿有一張對折的小紙條。接著,一股不由自主的力量促使他打開紙條,將映入眼簾的句子唸了出來。
「唯有當此處空無一物時,你才能自夢裡醒來。」
初始,他以為那是場低級的玩笑。
他自在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隨後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刻意抬起臀部,再以加重的力道坐往沙發以測試彈力,猶如孩童般玩耍了好一陣子後,才自言自語對著空氣稱讚出聲。
「……」
在一片靜默之中,他不甘寂寞地大肆談論了起來,他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他過往貧乏的經驗說盡,直到他也無話可說,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個房門被死鎖、窗外緊貼著水泥牆,猶如監獄牢籠般的密室困住了他。
這是場夢,他想。
下一秒,他卻在打開冰箱,發現裡頭竟是滿滿新鮮食物的荒謬情景下,大笑了起來。在接下來不知長達多久的時間中,他又是笑又是哭,直到體力耗盡累倒床上,直到他放棄掙扎適應了一切,在那夢裡的房間一個人開始了生活。
有天,門鈴響起。
他在那一瞬間憶起了所有往事,以為總算獲救了,於是從床上彈起,急急忙忙趕去開門招呼。他開了門,看見門外站著一位女子,一位讓他心跳頓時慢了兩拍的女子。
她進了門,與他順理成章結成了伴侶。兩人共同生活過了一段時間,開始有了些許紛爭,最後越演越烈甚至彼此大打出手。在那場鬧劇的尾聲,女子負氣離開。他眼睜睜看著大門甩上,嘆了口氣,轉身卻發現原先靠向某面牆的沙發居然消失了。他先是感到惋惜,因為那張沙發寄存著許多兩人相處間的甜蜜回憶。
接著,某個怪異的念頭來到他的腦中。
在他終於靜下心來,正打算好好地分析那念頭的同時,門鈴又響了。這次,是個自稱是他兒子的小男孩。他又如同著了魔般,將男孩請了進來,開始了一段關係,最後迎向了破滅。他在目睹兒子開窗跳樓,心隨之凋零破碎的同時,看到實實在在的窗戶如老舊相片上的影像般慢慢淡去。
於是,先前來到他腦中的怪異念頭,被證實為他往後境遇的預言。
就這樣,他在那個房間裡陸陸續續經歷了各式各樣的人際關係,到了最後總是剩下自己,獨自一人留在那逐漸被清空的房間裡。不知又過了多長的一段時光,他終於送走了最後的人與最後的傢俱。房間回到了空無一物的狀態。他看著那片空蕩,腦中卻滿是回憶。頓時,他領悟了些什麼,於是對著房間鞠躬說了聲謝謝……
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醫院的病床上。而那擺放在他床頭,用以偵測生命跡象的醫療儀器,螢幕上所顯示出的日期時間,竟距離他作為噩夢採集商人刻意省略儀式的那個上弦月夜將近有六十年之久。
他像是早就有心理準備般垂下眼,看著自己已然衰老退化的不堪身體,又再次證實了那來到他腦中的怪異預言。他像是見著老朋友般,自個兒親切笑了起來,接著伸出手,將那條用來維繫自己殘存生命的管線給輕握住……
「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