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貓

二姊親自用奶瓶餵養的小貓逐漸長大，活動範圍也慢慢擴張，從房間，到客廳裏逡巡，進到陽台走走，終於發現了屋外的世界。小貓時常坐在門口，隔著紗門和外面的狗狗對望，或爬上窗台目送家人的出門和歸來。

「貓是喜歡自由和流浪的動物。」是二姊時常掛在嘴上的「名言」，也用來「教育」大家對貓的認識，可是天天和它摟抱、親親，還有同床共枕的貓咪如何讓它自由進出呢？

為了實現貓想出去的願望，同時防止它走失和染上跳蚤的風險，二姊想出來的折衷辦法是「溜貓」，用條繩子綁在脖子上，手牽著到門口溜一溜。對貓來說，一出大門就是個大大的陌生世界，突然變得十分緊張，謹慎小心，沿著牆角弓身縮背，每走兩、三步就停下來四下張望一番，確定沒有危險之後再繼續前行，和印象中身手矯捷的貓咪完全不同。且慢笑它，說真的，更好笑的是那條繩子和那個「溜貓人」。

幾次之後，貓再也不耐煩這種無聊又沒趣的溜貓了，加上身子已大，動作敏捷，腦筋聰明，終於用行動表達它的決心。當有人打開大門，出去或進來的動作還未開啟時，貓就迅速的從任何地方衝出來，鑽過門縫溜出去，實踐它投奔自由的願望，這同時也響起二姊的大呼小叫，邊怪罪那人不小心，邊吆喝全家放下手邊的事情，齊衝到外面去將貓抓回來，免得變成流浪貓，街上加多一條可憐的小生命。還好以它那種小心走路法，一下子也跑不遠。

星期天早上，媽媽開門和即將開車出去的爸爸講一句話，門一開就聽到二姊的驚呼：「貓跑出去了，都是你啦！」

「我怎麼知道它動作那麼快？」媽媽脫口而出，雖然這麼說，還是趕緊和女兒倆聯手出外捉貓，媽媽搶先跑到外面，希望能瞥見它的身影，確定方向，免得追反了，白費力氣，二姊手拿貓碗跟在後面叫著：「Kintsain, go han(日語的吃飯)。」媽媽看到它跑到下面那塊院子去了，心想只要守住樓梯口，就會抓到了，就交待二姊看著，自己進屋去了，留下二姊自己去等。

隔了好一會兒，媽媽問二姊：「抓到沒？」

她說：「還沒。」

又隔一會，二姊拿只空碗從窗戶遞進來要媽媽再裝些罐頭貓食，「怎麼沒了呢？」媽媽問。

「我剛剛進去上廁所，將碗放在地上，想它出來的時候可以吃，沒想到被隔壁的狗吃掉了。」喔！原來如此。

隔一會兒，好不容易抓到了，手上的貓食又打翻了，只得先將貓放進屋內，再出去招呼隔壁的狗將地上的肉吃掉。轉身回來，重新裝好貓食，又找不到貓，等了又等，全屋子都找遍了，還是沒有，媽媽說出她那一代一貫的說法：「別管它，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出來吃了。」

二姊可不這樣想：「會不會又跑出去了呢﹖可是沒人開門啊！」疑惑了半天，還是媽媽想到了：「剛剛你要我拿貓食的窗戶沒關，可能從那裏跑出去了。」想想也有可能，只好手捧著貓碗重新出去，又呼又找的，媽媽忙家事，也沒理她。

後來看到她坐在花台上，雙手將碗捧在身前，手肘擱在膝蓋上，眼望前方，癡癡的等。

「貓呢？」媽媽問：

「跑到草叢裏去了，我不敢進去。」

「別等了，進來吧！我們將門和窗戶都開著，它玩一玩就會循原路回來了。」媽媽這麼說，但她不依，心裏擔心、嘴上唸的是會不會跑回寄養了一個月的老師家？─但到那裏要坐車，才不會哩！會被別的狗欺負？迷路回不來？貪戀外面的自由不想回家？種種想法湧上心頭，若從此之後真的不回來了怎麼辦？「我那麼疼它，它為什麼還那麼想出去呢？我要不要到處去找一找呢？」

媽媽呆立在廚房，心想：「等過幾年，當二姊自己想到外面闖盪時，會不會記得媽媽也會像她今天擔心貓一樣的擔心她？」

過了好一陣，看到她進門來，嘴上說著：「我要到草叢裏面去找。」

媽媽急著交待的是：「那你要穿布鞋才能進去。」而不是：「你不要進去。」

「是啊！我就是回來換布鞋。」二姊邊找布鞋邊回答。

折騰了幾個小時，媽媽一直忍住不說的話是：「快進來做別的事吧！別在那裏浪費時間了。」媽媽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

浪費時間？等心愛的貓浪費時間？猜各種可能，做各種假設，嘗試各種路線浪費時間？那做什麼事才不浪費時間呢？看書、寫字、做功課？整理房間？看電視？功課寫完了，看書不急於這一時，拖地、整房間不見得比等貓要「正事」，等貓至少比看電視、打電動健康多了。貓走不見了，在門口等是人之常情，這些常情好像愈來愈不見了。長長的禮拜天，還有長長的童年，幾個小時都等不得，當父母的人是不是有點病了？

－─貓在中午下了一場大雨之後自己回到門口「喵！」了。

門外的世界對貓的誘惑依然持續著，它除了練就一副好腳力，在人開門的剎那間猛得竄出去，有時得逞，有時失敗之外，也從經驗中學習不一樣的方式。當有人拿起包包，正在往門口的路上走時，它已經知道下一步將是什麼了，所以搶先跑過來端坐在門口，迎看著即將外出的人，期望下面就是「開門」、「走出去」的連續動作，而不必跑得半死，也不會有趕不上的遺憾了。

但人在手握門把即開門的剎那，腦筋也轉了起來：「我這鎖一轉，你就起身開始跑了，我的動作一定沒你的快，我要讓你出去嗎﹖ＮＯ！」想到這，就又折回來，假裝做別的事情。貓坐了一會兒，看門沒動靜，大概在想：「我的預測錯了，人家根本沒有要出去。」只好離開，人看它走開了，走得夠遠了，就迅速移步到門口，開門，鑽出去，再關上，哈！出不來了。

貓呢﹖也不會上當太多次，當人往門口走的時候，它一樣跟著跑，不像以前一樣跑到門口，而是跑上樓梯，在一半的地方停住，坐下來，露出乖乖的、送別般的眼神，人想它離門口還有段路，就放心的開門，但──門沒關好前，它已經像箭一般狂奔而去了。

人也跟著學聰明些，看你在那裏，我就不上你的當，不開門就是不開門，老辦法，再去做別的事情，等到你放棄，到別處遛達，離開了門的視線為止。

貓呢﹖看這個辦法行不通了，就再改進一些。當人往門口走的時候，它熱情的跟著跑，然後頭也不回、腳也沒停的繼續往地下室跑去，轉角下去跑得不見貓影了，動作太一貫性，太自然了，人想當然耳的以為它「剛好」要到地下室玩，只是「恰巧」跟我同路罷了，就放心的開門，哪知道門一開，它又三步併作兩步的從樓梯下死命衝上來，這次換人楞在那裏：「怎麼被貓耍了？」。

人被逼得只好再進一步的小心翼翼，開門前不只要耳聽八面，眼觀四方，像小偷般躡手躡腳、偷偷的出去，還要動作速迅、敏捷。關門比貓快，將貓堵在門內，就心中竊喜，完成大事一件，回頭從紗門中看到貓失望的離開，再等下次的機會。貓比人快的話，人就懊惱了，不過貓也只能有一下下的快活，因為下面緊接著的就是「全家出外捉貓」的「盛大場面」了。就這樣天天和貓玩躲貓貓，人都有些貓模貓樣了。

二姊要在學苑住宿一個晚上看流星雨，事先就將事情安排好了：「大姊星期四晚上餵貓，星期五早上媽媽餵，還有換貓大便。」

「好啊！簡單的事嘛！我樂意效勞」媽媽一口答應。

星期四晚上都沒見到貓，原來大姊將它關在房裏沒放出來，媽媽十點要睡覺時，心想大家都要睡了，沒人會出去，將它放出來在屋子裏面跑一跑，否則關了一整天，明天還要關一天，豈不可憐？

第二天早上，當媽媽睡眼朦朧去叫醒大姊時，大姊帶著說不出的表情說：「媽，你知道貓的事情嗎﹖」

「什麼事﹖」媽媽什麼都不知道。

「昨天晚上你睡了以後爸爸有朋友來，開門的時候貓跑出去了，我在外面等到十一點多，都找不到，妹妹回來怎麼辦？」唉啊！這真不是普通的糟糕。

已經出去那麼久了，要到那裏去找呢﹖誰也沒辦法，又急著要上班、上學，只能將廚房的窗戶打開，放一盤貓食，看它會不會從那裏跳進來吃？等下午二姊回來再自己去找吧！

下午兩點半時，二姊打電話到媽媽的辦公室，滿口疑惑的說：「家裏怎麼了？怎麼將貓放出來呢？（指放出她房間）」媽媽只好從實招來：「．．怎麼想到那麼晚了還會有人來．．」

二姊急著大叫：「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它出去被狗欺負了怎麼辦﹖它一定不會回來了。」還哭了出來，媽媽趕緊幫忙想辦法，請她出去找找看，又說了各種可能，可能它玩夠了就會回來了．．，肚子餓了就會回來了．．，人家說貓是戀屋的動物，應該會回來的，除非迷路，找不到家．．。

大姊回到家的時候，也打了電話給媽媽：「媽，怎麼辦﹖還是找不到。」

媽媽問：「妹妺呢？」

「她在跟胡子老師講電話，一直哭。」老師說了幾種方法，其中之一是循著每天上班上學的路去找一遍，說不定會碰到。媽媽心中真是萬分的抱歉，一邊也怪大姊晚飯時為什麼不放它出來走走，這樣睡覺時就能將它關起來，也不會有後面的事了，二姊和大家都那麼疼它，若真的不回來的話．．。

媽媽下班後，頂著將被哭叫一番的心情進入家門，沒想到二姊如平常一樣正在看電視。等她看完電視，提起貓事，心情平靜，口氣平和，甚至開始為那堆貓罐頭安排出路了─若它真的沒回來的話。

「你不擔心嗎﹖」媽媽小心的問。

她竟然說：「它現在已經有生存能力了，我不擔心，要是沒有生存能力的話，就會很擔心。若它真的喜歡外面的話，就讓它去吧！不回來也沒關係。」媽媽驚訝於她的轉變，和那番體貼貓的心。

往後，又回到以前沒貓的日子。可以自在的開門，不用先吆喝一人將貓抱住，才能像小偷一樣快速通過。晚上看書時，也沒個小動物伏在書頁旁邊呼氣和你分享；更不用生氣它老是從座椅的縫隙中咬人家的屁股；半夜起床上廁所時少了一團傢伙不斷的將人家的手掌當成獵物般的撲抓，家中驟然少了一個到處跑來跑去的毛皮，還真懷念貓在的日子。

星期天是個下雨的日子，八點多，媽媽起床做早點，二姊突然從樓上衝下來，邊說：「我聽到貓叫聲。」邊往大門跑去，媽媽則衝向車庫，慌慌張張的問：「哪裏？在哪裏呢？」生怕動作慢點它又跑掉了，二姊開門叫它的名字，它就大喇喇的從腳邊走進來，全身溼溼黑黑的，還抖抖毛甩著水珠哩！

「貓咪啊！你到底到過那些地方呢？」可惜它不會說話。

「你這幾天有沒吃東西呢？睡得安穩嗎？」不知道。

看它路走得好好的，也沒啥外傷，只是髒了一點。媽媽主張先洗個澡，沒貓的沐浴精，就先用狗的好了。洗完澡，吃了飯，問大姊：「貓呢？」

「鑽進妹妹的棉被裏了。」

「用吹風機吹乾了嗎？」

「沒有，只用擦的，它怕吹風機。」

「啊！．．」是媽媽本能的反應，隨即閉上嘴巴，不再說什麼。

－－貓這次回來之後，待在房間睡了三天三夜，才見它出來客廳活動。

(寫於民國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