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在淵手上拿著一把大菜刀。
「刀,就是要拿來切割。」他邊說,菜刀邊起手、落下,刀面磨過木製的表面濕漉漉的覘板,發出細微的刮擦聲。一小塊粉紅色的什麼被切下了一角,刀很鋒利,沒有留下半點沾黏。
「切割什麼無所謂。但一定不能置而不用,否則,就是對鍛打師傅手藝的浪費。」
那把菜刀刀身狹長,靠近刀背的地方遍布不規則的鍛打花紋,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折射出森冷的銀光。張在淵說那是師傅打的河紋。看在芊秋眼裡,倒更像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的魚鱗。
「你說切什麼都無所謂。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不過,鍛打師傅可能會有一些別的想法。」
看著刀鋒反射出的刺眼光澤,芊秋總覺得不難想像。
「這把刀特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你說旅舍外面找不到?」
「這把刀啊……是超越你們時代的東西。懂了嗎?」
芊秋一點都沒有聽懂。「大概吧。」她回答。
李芊秋,一名想當演員的平凡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
旅舍老闆張在淵答應她,只要她在這裡工作,並治癒十個旅客的心,就幫她實現一個願望。
這是芊秋開始在旅舍上班的第三天。繼上一次整理了一整天的書櫃以後,張在淵終於願意教點和工作相關的技能。雖然這樣一間沒有固定地點、不受物理限制的旅舍應該沒有什麼業績可言,芊秋還是感受到一股非得趕快準備好,好讓旅舍正常營業的壓力。
「過來,現在妳來做一次。」
那把菜刀換到芊秋手裡。芊秋熟門熟路的切了起來。覘板上是一塊她認不出是什麼肉的肉塊,表面紋理細膩,顏色界於豬肉和牛肉之間,卻又沒有半點可辨認的腥味。
「為什麼我們沒有固定菜單?」
稍早,兩人一進廚房,張在淵是這樣開頭的:「這三道料理沒有固定的名字。客人跟妳點餐的時候大概會模糊其辭,有兩三種說法可能都是在指同一道菜,所以聽懂他們在跟妳點什麼也是妳的職責之一。」
「那你自己怎麼稱呼這三道菜?」
張在淵慢慢勾起一抹笑容。「菜色一、菜色二、菜色三。」
為了抑制住翻白眼的衝動,芊秋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菜單的存在就是為了讓旅客點餐,對吧?」張在淵解釋到,雙手交抱在胸前,背靠著料理台。「但我們不是餐廳,所以自然沒有提供餐點的義務了。」
「那為什麼我們還要做菜?」
「因為雖然我們不是餐廳,但也不是普通旅舍。簡單來說,沒有人會為了吃飯特別跑到這裡來。客人想吃他們跟我們點的餐,通常有一些特殊的理由。所以反過來說,能夠做出客人想吃的餐點,就變得很重要了。」張在淵瞥了一眼芊秋切的肉,說:「嗯,妳的刀工不錯。我們繼續進行下一步。」
芊秋退開,張在淵彎身從冰箱裡拿出其他食材。高麗菜、紅蘿蔔、蒜頭、青蔥,然後調味料也從上櫃裡冒出來:醬油、米酒、糖、鹽。食材與瓶罐整齊劃一的在料理台上排好了隊。
按照正常的料理流程,他們早先就該處理蔬菜,但張在淵堅持要先看看芊秋的刀工,要她「證明自己配得上那把菜刀」。況且,用魔法儲藏在冰箱裡的食材也沒有清洗的必要。當它們本就不曾離開過冷藏區,又要怎麼接觸到蟲害與農藥?
「拿個碗把肉醃起來。」張在淵吩咐道。芊秋自作主張的把桌上所有調味料都加進肉裡。張在淵贊許的點點頭。「鹽稍微再多一點。」
簡單洗過覘板,也洗過菜刀。一小搓蒜瓣躺在濕漉漉的木頭表面上。
「妳會做菜,所以接下來的流程大概不陌生。壓碎蒜頭,把青蔥跟紅蘿蔔切段,高麗菜切成容易吃的大小就可以,不用那麼講究。」
菜刀橫放在蒜頭上,手掌往下壓。做為家裡多半時間的掌廚,芊秋對這個動作再熟悉不過。張在淵移開菜刀,剝掉碎裂的蒜皮。蒜肉與蒜汁在覘板上融成一塊,芽也跟著從果實底下探出了頭。
怪的是,這顆蒜頭的芽不是綠色的,而是一種接近於深紫的顏色。芊秋忍不住停下手上拌肉的動作,「那顆蒜頭是不是……」
「嗯?」
她想說「壞掉了」,仔細一瞧,卻沒有發現其他食材腐壞的跡象。蒜皮沒有發霉,覘板上飄出來的味道也很乾淨,少了那股食物腐敗後會冒出來的不自然甜味。
張在淵見芊秋沒說話,又拿了根青蔥放到覘板上。這次芊秋睜大了眼睛看仔細,然後發現這根青蔥也有一些不對的地方。原先應該細長的綠葉有一點太寬,表面的紋路似乎也比她認知中的蔥要來得更細。
再望向桌上的其他食材。果然,乍看之下以為只是燈光造成的錯覺,實際上那顆高麗菜真的比芊秋印象中的更綠,葉子上的紋路也更密;紅蘿蔔整體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地方,但顏色也比芊秋記得的要更淡一些。
就和剛才那塊肉一樣,芊秋醒悟到。
「這些食材最一開始是怎麼來的?」
「什麼?」
蔥已經切到一半,每一段都是一模一樣、整整齊齊的大小。雖然芊秋還是不懂那把刀哪裡厲害,但還是不得不承認張在淵確實有資格對菜刀該怎麼使用挑剔兩句。
「在進到旅舍以前,這些食材是從哪裡來的?」
「怎麼?食材的新鮮度不合妳意?」
「不是,是它們長得跟我記得的不太一樣。」
張在淵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睛。他張嘴像是想要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反駁起。於是張合之間,最後吐出一句:「哪裡不一樣?」
芊秋該從何解釋起?她總不可能把張在淵跟這堆食材就這麼丟著,立刻到全聯搜購一趟。還有哪裡可以快速取得食材嗎?
啊,對了。芊秋靈機一動,說:「我回家一趟,馬上回來。」
幸好這裡不是普通的旅舍──只消打開旅舍大門,芊秋就如願回到了自己的小套房。打開冰箱,從裡頭搜括了一模一樣的食材組合,芊秋三兩下又返回旅舍廚房。
「蒜頭、紅蘿蔔、高麗菜跟青蔥。」
芊秋把它們放在各自的遠房親戚旁邊。將兩樣食材擺在一起之後差異頓時更明顯了。不只是葉子、紋路跟顏色,其實就連根莖的形狀都有微妙的不同。張在淵拿起芊秋帶來的蒜頭聞了聞。
「還真的不太一樣。就連味道也是。」
「沒有客人反應過菜的味道怪怪的嗎?」
張在淵聳聳肩。「不記得。但這裡點餐的客人本來就不多。」
盯著眼前的食材,芊秋不禁回想起張在淵剛才說的那番話。
客人想吃他們跟我們點的餐,通常有一些特殊的理由。
如果點了想吃的菜,卻沒有吃到熟悉的味道,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我想用我的食材做一次看看。」
張在淵撇過頭看她,一邊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才第三天,妳就想跟我下戰帖?」
「我們不是應該要做可以滿足客人的餐點嗎?」
「妳覺得憑妳的廚藝可以做到?」
「這不是廚藝的問題,是道不道地的問題。」
「道不道地跟好不好吃是兩件不一樣的事情。」
「所以你在說我做的菜會不夠好吃?」
「怎麼樣?下不下戰帖?」
芊秋抬頭瞪著張在淵,張在淵也低頭瞪回來。
「下。」
兩人同時開始做菜。廚房足夠寬闊,這間旅舍又本就不受物理規則束縛,請房屋妖精變出多一把菜刀和覘板也不過分分鐘的事。
芊秋一面處理蒜頭,一面等鍋裡的菜被水流沖乾淨;張在淵不急不徐的繼續備料,那碗芊秋醃的不知名肉塊就等在兩人中間,看誰有機會先把它抄起來用掉半碗。
旅舍的食材不用洗,張在淵當然佔了優勢。但芊秋也不是省油的燈。代替家人填飽自己的肚子那麼多年,就算不曾受過專業訓練也多少學到了幾招。菜刀在覘板上飛舞,備好的食材放到覘板上空著的角落,從櫃子裡找出沙拉油,兩人端起各自的覘板,手一齊伸向那碗擺在料理台上的肉。
「大廚讓讓新手是禮貌吧。」芊秋說。
「嘖,這種時候就很好意思說嘛。」
嘴巴上抱怨,張在淵還是把肉先讓給了芊秋。他們一起移動到瓦斯爐前,旅舍廚房一共有三個爐,最左跟最右邊的爐上各擺了一副平底鍋和鍋鏟,想必是房屋妖精柏寧的用心。
下油,蒜頭爆香。先下肉再放菜。廚房裡油煙四起,鍋裡的食物發出滋滋滋的煎煮聲。加入一點開水。醬油。再一點鹽和米酒。
料理很快就好了,整間廚房裡香氣四溢,鍋又靠得太近,誰也分不出哪一道香氣是誰的香氣。
接下來是擺盤。張在淵找出兩個黑色的霧面瓷盤,遞了一個給芊秋。
「色、香、味是很重要,但要做生意,形也一樣重要。」
芊秋做飯從來沒注意過好不好看。自己吃的,怎麼會在意呢?
食物被移動到瓷盤上。張在淵比芊秋多花了幾分工夫,灑了點芝麻和細蔥裝飾,兩個盤子一起放到中島上,他的那盤還真的看起來比較像回事。
柏寧不知何時加入了觀戰的行列。那抹兩個拳頭大的白色身影飛到芊秋的眼角,轉頭一看,原來他給他們兩人各帶來了一副筷子。
由於最初的目的是要教芊秋怎麼做「菜色一、菜色二、菜色三」,所以他們沒有煮飯。兩人靠著中島,兩盤各夾了一口淺嚐。張在淵首先吃了自己的,再吃了芊秋的。
「怎麼樣?」芊秋問。「味道如何?好吃嗎?」
他咀嚼了一會,沉吟道:「我會再多加一點糖。」
「還有嗎?」
「擺盤的時候再加一點芝麻。」
「那,意思是我們可以改用這個做法嗎?」
張在淵瞥了她一眼,不情不願的點點頭。
「……如果你們本地人比較習慣這個味道,就照這樣做吧。」
芊秋的內心在尖叫。喜悅的感覺滲露到她的嘴角,她抬起一隻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別得意得太早,妳還有菜色二跟菜色三要學呢。」張在淵說著,又從芊秋那盤夾了一片肉。「接下來的料理要用到薑、秋刀魚、馬鈴薯、洋蔥、牛肉。去把材料買回來,我讓柏寧研究看看這些帶進來的東西能不能保存在旅舍裡。」
「是,老闆。」
芊秋說,隨即離開廚房,經過吧台時從抽屜裡拿了五百塊。
一路上她的腳步輕盈、快活,一直到打開旅舍大門,消失在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