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社會》(圖片來源: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6412)
萬物皆可生,萬物亦皆可廢。包曼(Zygmunt Bauman)以《廢棄社會》指出廢棄物事實上並不是棄置在一旁、沒有任何價值的一群,相反的,他們能夠成為統治者鞏固權力、深化正當性的媒介,例如物質方面的垃圾處理問題,或者是人口方面的難民管理政策,這些問題摻雜著人與物的邊緣屬性,也是因為領域劃界之後割裂而成的結果,形成一種優劣、好壞的對立局面。統治者運用這些廢棄物與人來提煉管制社會的靈藥,以「保護多數人生命與財產安全」的倡議言說,使他者(不屬於廢棄範疇的人)透過更為激進的思想與行動,消除廢物來實踐眼不見為淨的穩定生活。這樣的舉措,對多數人而言是美好生活的開始,然而對廢棄人群來說,則是喚醒生命夢魘,不安定的生存軌跡如同皮球一樣,被比他們高位的人群踢來踢去,找不到自己的歸宿,更別提如何尋得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在處處無法接納自己的當代社會找到持續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在製造多數人對於廢棄物的恐懼之時,也間接擊碎了人際之間尚且留存的微薄信任與互助(Bauman, 2018: 176-8)。書中闡明,廢棄人口乃是經濟進步的成果,他們既是麻煩的根源,也是建構現代化秩序之必要元素。對於那些被視為沒有貢獻、只會消耗資源的人群,包曼認為他們並非天生廢物,而是經歷一個認同與劃界的過程,最終形成「廢物」一說。廢棄人口與和諧、安定、進步的「普世價值」背道而馳,也觸犯了富有群體的優越規範。冠以廢物之名來獲取高尚的認同,將社會現況表露無遺。
《廢棄社會》一書勾起我半年前的學期經歷。2022年9月,我選修了由社會系黃克先老師開設的「都市社會學專題討論」。雖然課名說是「都市社會學」,但實際內容卻是從「都市(底層)民族誌」的方法出發,主要以美國城市發展脈絡為背景,探詢生活在底層社會的民眾,如何在「經濟」、「生存」與「尊嚴」三面夾殺的縫隙中生存。而包曼提出的全球廢棄物概念,我認為即是統括了該門課程大部分的文本核心論述。其中有兩本讀本內容,我認為能呼應與詮釋包曼的廢棄社會觀點,即布古瓦(Philippe Bourgois)的《尋找尊嚴》(In Search of Respect: Selling Crack in El Barrio),以及戴斯蒙(Matthew Desmond)的《下一個家在何方?》(Evicted: Poverty and Profit in the American City)。
論及《尋找尊嚴》,紐約市的東哈林區為布古瓦按圖索驥、勾勒美國底層社會容貌的田野場域,他考察以波多黎各裔為主的快克販賣社群,嘗試回答為何這類社區的居民會進入快克交易的地下經濟網絡,並且處在難以脫貧又充滿暴力的生活環境(Bourgois, 2022)。布古瓦描述了東哈林區的居民認知自我與其社會關係的主要形式,並指出「街頭文化」即是反映該地年輕男性原先具備的文化資本與性別觀念,無法適應美國在1980年代產業結構轉型後,所隱含的白人文化至上,以及於求職過程中的種族歧視,最終透過「捍衛尊嚴」來醞釀抵抗主流文化的侵吞。戴斯蒙(Desmond, 2017)則是從更具體的住房政策著手,探討為何諸多期望社會底層脫貧的研究與政策,難以發揮它們實際的效果,去改善甚至是終結貧窮?戴斯蒙發軔於自我經驗,藉由被房東驅離開起他的民族誌研究,試圖揭露貧窮與「驅離」(evicted)之間的緊密性。這裡指的驅離,在某種程度上與包曼的廢棄物與人在社會的邊緣位置形成對話。換言之,在當前社會發展的脈絡中,被歸納為廢棄物者,在正常社會難以擁有長久的容身之處,他們要不就是持續的透過一股被動的移動力量,時刻尋覓下一次落腳的地點;要不就是接受正常社會的批判,在社會異樣眼光的眼光下建構生存的可能。戴斯蒙以八個家庭的故事,指陳住房制度的不完善與毫無節制的土地商品化現象,是如何導致結構性的貧困再生產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力與犯罪,這也導致一種驅離經濟(eviction economy)的概念,在低層的租屋市場誕生(Desmond, 2017)。
為了尋找持續生存的可能,社會底層群體拼命的抵抗,即便知道這樣的行動宛如蚍蜉撼樹,對龐大的社會結構而言根本無法傷其分毫,但在「活下去」、甚至是身為人的「尊嚴」之前,這些行動反噬的挫折與傷害都能往肚子裡吞。以居住權利來說,底層租屋社群費盡千辛萬苦獲得租屋的權利,然而對於房東來說,底層租客猶如廢棄物,也就是當下房東難以阻擋、也不想阻擋底層租客的請託,因為房東需要底層租客來提供房屋的資本再生產,然而,等到租約到期之後,底層租客不僅租屋權利不再享有,還會因超時佔據房屋而成為「過街老鼠」。當然,在充滿交易色彩的當代社會,欲享受一些基本權利的前提,多數無法抽離資本循環的脈絡。也正是因為有了資本,以及源於資本爭奪形成的政治過程,使得一些社群沒有資格參與這個星球的運轉,他們如同包曼所說的被排除在世界之外,任人宰割並成為位高權重者強化統治正當性的工具。
總的來說,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超載的星球,為了接納新物品而拋棄舊物品,其背後邏輯不外乎是舊物品沒有使用價值,或是者需要賦予新物品一個存在的正當性。這樣的辨認過程,即是在取決什麼是有用的,什麼又是沒用的。比起放在物的使用脈絡去討論,將人類以廢棄與否界定,我認為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因為縱使我們知道邊緣群體的某些行為與社會現況相差甚遠,但為了保有他們身為人類的尊嚴,不會輕易地以廢棄物來形容。當然,我知道包曼僅是援引此概念來激發眾人的反思,開啟我們閱讀世界的不同角度。其實,除了包曼提到的難民、社會底層這類的邊緣群體,我認為「高齡者」某部分也有這樣的屬性,當已開發國家邁向高齡化社會之後,越來越多人選擇將又老又病的高齡者送往安養院,相較起還可生產的青壯年,以及年紀尚小的孩童來說,高齡問題與廢棄社會想要談的概念,我認為存有異曲同工。安養院的設立也會盡可能地遠離市中心,希望長輩擁有良好的生活品質,但這或許也是促成高齡問題與廢棄社會在空間方面對話的原因之一。我們始終都會成為這個超載星球的廢物,不是不報(廢),只是時候未到。
參考文獻
Bauman, Zygmunt(2018)《廢棄社會:過剩消費、無用人口,我們都將淪為現代化的報廢物》(谷蕾、胡欣譯)。台北:麥田。
Bourgois, Philippe(2022)《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葉佳怡譯)。台北:左岸。
Desmond, Mathew(2017)《下一個家在何方:驅離,臥底社會學家的居住直擊報告》(胡訢諄、鄭煥昇譯)。台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