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生病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接受電療並為此感到迷惘與困擾。做完治療後受副作用所苦的我常常在想,當初決定做電療真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也常常問陪病的家人當時是否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出院之後,我也花很多時間看網路上的電療心得,比起專業的醫療知識文章,我更想知道同樣經歷這個治療的人後來都怎麼樣了?他們後悔做這個治療嗎?他們的病情有好轉嗎?副作用有沒有如醫師所說的在治療後的幾個月內慢慢消退?記憶有沒有恢復?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毀了?
雖然中文的資料在PTT prozac版以及psychiatry版上可以看到一些,但品質不一且數量稀少。而英文的話則可以用「ECT experience」為關鍵字搜尋,在PsychCentral以及reddit都有,但是對英文不佳者較不友善。因此我想藉由這篇文章,提供有同樣經驗或是正在考慮電療的人一些參考資料,並想讓正在為此事困擾的你知道,你並不孤單。由於電療副作用的關係,我失去了部分住院期間的記憶,因此這篇文章參考了我住院時寫下的日記、醫院的護理紀錄以及當時陪伴過我的朋友的敘述。
治療地點:台大醫院
治療期間:2023年春季
電療次數:8次,雙側(bilateral)
費用:連同住院快一個半月的費用約六萬出頭(每天訂醫院的餐兩餐,沒有重大傷病卡跟身心障礙手冊)
電療前的狀況
我3月底時因為自殺企圖入院,當時吞了100顆心臟病的藥跟50幾顆鎮靜劑安眠藥,即使有即時洗胃治療,還是面臨心跳下降的狀況。在該次自殺企圖之前,我也因為頻繁的過量吞藥而多次進出急診室。那時候常常一次吞幾十顆藥,吞到上百顆的也不是沒有,每天都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入院後雖然因為急性病房有藥物管制無法過量吞藥,但我還是不斷用一般的日常用品(例如:筆、尺)做出自我傷害的行為,這樣的行為使我在病房中多次被約束並注射鎮靜劑。到後來,為了保護我的安全,病房護理師甚至要求我母親要24小時陪病,否則我就必須一直被約束。在這之前,我已經因為憂鬱症接受了將近7年的藥物治療,但藥物的效果不彰。住院調藥的時候,又因為我有過量吞藥的習慣,使得醫師在藥物的選擇上又更侷限。電療前除了頻繁自傷以外,我的睡眠狀況也很差,每天都吃很多鎮靜劑跟安眠藥,卻還是常常很焦慮、睡不著且早醒。由於對藥物反應太差,當時的醫師跟我作為精神科醫師的朋友建議我可以做rTMS(重複性透顱磁刺激術)或電痙攣治療。但因為我很想早點出院,rTMS要等比較久,有效的比例也比較低,所以就決定做電療。另外,由於對電療的瞭解不多,所以我也請當時的住院醫師印相關的資料給我參考,我將這些資料的連結放在文末的參考資料中。
電療的過程
電療算是一個小手術,手術前一天晚上12點之後就禁水禁食。在我所在的醫院的話,他們會給你全身麻醉,並且打肌肉鬆弛劑讓你不會因為痙攣而受傷。在手術台上只有被壓脈帶綁住的一邊大腿會痙攣,執行手術的醫師會紀錄你痙攣的秒數,一般在30秒左右。我的記憶通常都斷在剛上手術台的、被打麻藥的時候,再次醒來時就已經在恢復室了。我做電療之後失憶的副作用算是蠻明顯的,每次電完我再回到病房都會忘記其他人的名字。作為一名正在寫論文的研究生,我出院的時候發現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論文題目。
電療後的狀況
根據我調出來的護理紀錄,我大概第二、三次電療時就有很明顯的改善,主要是焦慮的狀況減少很多,也不再試圖傷害自己,睡眠的部分漸漸可以睡到七、八個小時,安眠藥鎮靜劑也吃得比較少了。但另一方面失憶以及茫然空洞的感覺也讓我很困擾,其他病友甚至問我說:「Abigail,你是不是被電呆了?」。剛出院的時候我真的很迷惘。在與他人互動時,我會因為失去與他人共同擁有的回憶而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跟他人解釋;我的記憶力也變得很差,因為不記得自己隨手放的東西在哪裡,所以花很多時間在找東西;當我閱讀自己住院前寫的論文手稿時,甚至有種在閱讀其他人寫的東西的生疏感。不過這些狀況在出院快一個月的現在都好轉很多,我甚至懷疑部分的困難不完全是因為電療,而是因為長時間住院而無法適應大量資訊流通的社會所導致。
或許是因為失去一部分記憶的緣故, 現在的我似乎能夠用比較抽離的心態看待以前發生的事,也才驚覺自己過去有多麽失序,這些都是在極端混亂憂鬱之下的我所沒有辦法發覺的。但即使是這樣,我出院後還是花很多時間思考去做電療到底是不是一個對的決定。出院後快一個禮拜的某個晚上,我就這樣呆坐在床邊,我媽問我說在想什麼,我就問她說:「你到現在還覺得電療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她也沒說正不正確,只是抱著我說真的很害怕會失去我。於是我說服自己,儘管在找東西找不到時,我還是會很氣為什麼電療把自己腦袋搞成這樣,但我也會記得自己是為了自己所愛的家人,為了讓當時辛苦照顧我的他們不要那麼痛苦才接受了這樣的治療。
記憶力慢慢好起來的現在,我也漸漸認知到,不只是為了家人,當時的自己也很努力在狀況不好的時候做出這個艱難地決定,當時我感到很痛苦,常常處在一個想自殺的狀態中,但同時我也很不能適應住院環境的種種限制,覺得自己再住下去就要瘋掉了。或許就像我的一個好友所說:「這個決定並不完美,但是不能說是不好的決定」。我知道每個人在每一個當下都有當下的掙扎與限制,而在那個當下我也盡可能地瞭解相關的資訊並且跟有相關專業知識的朋友諮詢,雖然有許多內外在的壓力影響決策,但最後簽下手術同意書的那個人還是我。在這樣整理與認知的過程中,我慢慢地找回了自己作為自己的主人的感覺,而這是我住院時所被剝奪的。
現在
因為住院的關係請了長假,再加上電療失去記憶的關係,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法一出院就在短時間內把請假這段時間的進度補起來,所以便休學了,原有的打工也辭職了。休學這段時間我還是有去醫院回診,也有持續在做心理治療。學校課業的部分則是先自己複習,看狀況再決定是否下學期復學。現在雖然不能說痊癒,但是長期以來不斷重複的「硬撐→自殺/自傷→入院」模式似乎鬆動了。我想這有一部分不是電療本身的關係,而是以這次住院為契機,我和家人的關係開始有所改善,家人變得能夠接受我生病這件事(在那之前我媽一直覺得是我想太多),我也比較願意和家人坦承自己的狀態,而不是發生什麼事都不跟他們說。此外,我也開始去反省自己過去的行為與思維模式,例如我過去常常用忙碌來麻痺自己的痛苦,雖然一時之間能夠假裝得好像還不錯,但一爆發就全部垮掉,讓所有人都嚇一跳。我並沒有要否定電療的效果,但我覺得真正能造成改變的,並不是短短數分鐘的電擊,而是更長期的社會支持與自我覺察。對我來說,剛好電療給了我這樣的契機,但這並不代表一定要透過電療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現在的我還在摸索如何能讓自己過得更好的方法,同時也因為在意失去記憶的副作用而拒絕了之後的維持性電療。我很喜歡一個朋友所說:「復元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過程。」我想我們所有人,不論生病與否,都在這個讓自己活得更好更舒適的路上走著。我現在還是很羨慕那些人生事業兩得意的人,也常常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生病落後了許多,但同時我也期許自己能成為一個溫柔的人,這樣的溫柔並不是憐憫那些跟不上的人,而是理解所有人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努力前進,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超前,也沒有所謂的落後,不論對他人,或是對自己,皆是如此。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