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宇宙的賽博台客——探析音樂中的台客精神

　　「台客文化」曾在千禧年間掀起一陣旋風式的討論，一時間媒體輿論、學術圈內接連不斷想像、建構與批判「台客」，腳踏藍白拖、叼著紙菸、吐檳榔汁的卡車司機是台客，穿著花襯衫加吊嘎、頸掛紅色護身符的布丁頭少年也是台客，伍佰、瘦子E.SO、蔡康永也被認為是台客，那麼台客究竟是什麼？有論者歸結台客即是「土」與「俗」的低階文化展現，亦有人形容台客即是「夢」與「拚」。 台客能否擁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其中又是否蘊含著某種核心理念？什麼能被稱為台客，而什麼不被認可為台客？當美秀集團 Amazing Show 被視為台客，甚至被稱為「高級台」、「質感台」時，台客還能如何被理解？本文以「美秀集團」為主要探討對象，提出筆者所理解的台客精神，及其反映的集體焦慮和渴望。

　　美秀集團 Amazing Show 的成團契機源於團員們北上求學的經歷，主唱狗柏為完成學業專題開發了自製樂器「炫炮」，因著專題製作成立了五人的美秀集團，並以「低科技俗氣樂團」自居。團名「美秀」二字取自狗柏母親道地的菜市場名「秀美」，呈現本土情懷；取集團而非樂團意味著美秀企圖成為一個全方位的藝術團體。伴隨著在地認同意識，以及追求創造「作品」的理念，從自製樂器開始，雜揉在地故事的再造、實驗的拚勁精神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美秀身上，無論在專輯製作、音樂風格、現場展演、影像設計上，美秀皆一再地突破與創新，渴望超越現在、揚棄重複並邁向更新穎的創作。

　　爬梳美秀的創作題材，可以發現無論是情感愛戀、理想追尋、歷史記憶、社會倡議、鄉土情懷、都會情慾都能成為美秀創作的擷取元素，其觀照社會各個面貌，以此書寫在地的各色樣貌。從〈一隻雞〉、〈白鯨〉、〈戀人〉三首歌來看，分別代表著不同時期的美秀所處理的創作類型，美秀能夠以最具野性原慾、鄉土韻味的唱腔召喚在地的本土意識，談論尋根的焦慮和認同；也能轉以細膩的抒情風格，演唱陷入情感的泥淖；亦能改以小清新的輕快節奏，談論當代都市的寂寞群像只談戀不談愛的交友與迷惘。

　　在曲式風格上，美秀主要以自製實驗樂器融合搖滾，加上民謠、龐克、電子......等多種元素，創作涵蓋各式曲風，差異之大甚至可由同一張專輯看出。第二張專輯《多色寶山大王》即收錄了日本演歌的〈哥哥呀哥哥〉、台式慢搖的〈金光閃閃〉，以及廣嗨Disco和硬蕊電音的〈罪愛1995〉及〈我要你愛〉，隨著涉足舞曲，美秀也開啟唱跳團體之路，令人想起台客搖滾天王伍佰也曾在其紅遍大街小巷的台客舞曲〈妳是我的花朵〉中放下吉他與酷帥形象，顯露舞姿。

　　多變、跳躍、不斷嘗試新鮮即是美秀的風格，美秀自言不願被定義，樂迷間也產生了「不像美秀才是美秀」論調。本土的台式風格於此顯露，千變萬化、大雜燴式的拼湊與暴力融合被視為是俗氣、沒有文化水準的表現，卻也正是構成台客精神的一大特色，展現其兼容並蓄、什麼都可以參雜在一起的包容-創新精神，由此表現出張揚、敢秀、自信、任性的台客作風。

　　台客在此不再以金項鍊、台灣國語作為定義依據，而是願意雜揉交纏出新火花、離經叛道且拒絕中規中矩的態度賦予台客文化內涵。如此勇於拼湊新意的台客精神除了展現在美秀的音樂形式上，其自製樂器更是「台客精神」的登峰造極之作。

　　「炫炮」與「台八線」可謂是認識美秀的必要條件，「炫炮」以台灣傳統理髮廳的七彩旋轉燈作為主體，「台八線」則含納了雷射光束與七彩燈光。自製樂器超越對聲音的追求，讓聲的發出以不同操作方式呈現，除吹奏、彈奏外，身體律動亦是演奏的方式之一。實驗樂器結合視覺燈光的絢爛效果，以及肢體韻律的表演形式，讓樂器的表現不侷限於聽覺，全面刺激人的感官運作，更翻轉人們對於樂器的想像，及其表演方式的可能性。

　　實驗性的作法也可見於現場展演與專輯製作上，抱著「希望大家都擁有自己的自製樂器」的想法，美秀將第一張專輯《電火王》以電路板的形式打造成小型「炫炮」，由團員們手工製作部分零件，邀請樂迷在現場和美秀一同參與演奏，成就實驗性的互動性專場。

　　從自製樂器到實驗專場足見美秀的草創性格，其具備了台客的草根性，以及敢夢、敢做的態度。如此果敢的性情令美秀即使面對被惡意倒債、可能背負龐大虧損，依然如期舉辦專場，「敢夢敢拚」的台客精神表露無遺。台客精神在此成為一種落實於日常、為人處事的生活方式，以一種敢作夢、敢付出、敢行動的態度作為人生方針，並且在拼湊中打造出屬於自己的「炫炮」與「台八線」。

　　美秀集團藉由多變的創作風格、自製樂器、手工製作專輯的實驗精神，展現其標新立異、追求自我的態度，亦打造出獨一無二、難以被複製的鮮明特色。此種跨越現狀追求可能性的精神，以及試圖在融合中決定自己樣貌的行動，不僅是台客精神的核心，亦是現代性的表徵之一，然而現代性帶來進步創新、自主決定的同時，亦須承擔自由的重量與責任。

　　當美秀藉由一系列前衛創新展現其狂野的創造力時，也深埋著台客最深層的焦慮。誠如吉它手修齊所言，藉由《多色寶山大王》的專輯概念、賽博台客世界觀及福爾摩沙未來主義可以充分看見美秀在自由的可能性追尋中迷失自己，又試圖找回自己的渴望。

　　《多色寶山大王》被打造成ㄧ座透明可以折射出彩光的水晶錐體，使專輯本體成為名副其實的「多色寶山」，以光學上「多色即是無色」的相對概念，探討雜揉異色的美秀本身是否即是空洞無色、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迷失，然而美秀雖迷失在多色寶山裡、找不到出口，但仍以消極放棄的方式在迷失界裡自立為王。在此「多色寶山大王」亦即「無法被定義的台客」變體，持續在不願被定義裡定義自己是「多色寶山大王」，雖迷失仍以「王」自居，可謂是台客烈焰囂張的氣魄，迷失仍然堅毅，不肯被剝奪而勇於做夢的人，就要習慣寂寞。「多色寶山水晶體」外印製著「夢、愛、光」三字，反映著陷入迷失的多色寶山大王的深層渴望，關於理想之地的編織、友愛之姿的相互扶持，以及對自身處境的覺醒啟蒙。

　　藉由官方網站的開發，美秀在此虛構了一個被台灣潮流席捲的世界，在迷失的同時仍持續造夢著，拚博著張揚的精力與想像力。

　　官網架設作為美秀厭倦MV發布的重複，進而嘗試突破的里程碑，網站結合數位科技創造沉浸式的互動體驗實驗室，以及3D建模「炫炮」，提取賽博龐克類型中「高科技世界使人迷失」的概念，以及借鑑非洲未來主義而發想出的「福爾摩沙未來主義」設計美學，構思出「賽博台客」世界觀作為官網的故事架構，想像「炫炮」穿越時空到達荷西時期，創造了一個由台式美學引領全球潮流的Δ（Delta）世界。種種關於迷失的探討、企圖創造台灣潮流的故事構想，皆是美秀試圖與在地搭起連結，回溯本土歷史、認可在地文化以及尋根的焦慮展現。

　　台灣在地豐富的移民社群組成，歷經複雜的政權更迭與殖民歷史，構成台客獨立創造性的融合雜燴基礎。然而台客雖生猛張揚，卻也隱藏著找不到自己的焦慮和迷惘，千變萬化因此是躁動的詮釋，兼容並蓄實是不知自己為何又要如何的包裝。台客因此徘徊在「找到自己」與「不被定義」之間，認同依歸和自由追尋的矛盾成為台客們的雙重渴望，台客在其中掙扎著新的可能性，亦在拉扯的過程中顯露了台客旺盛生命力的底蘊。

　　回顧台灣社會開啟自主意識的現代性追求，可溯源自70、80年代以降的各式社會運動，隨著政治上黨禁解除、官方宣布解嚴，文化方面在1990年代歌壇迎來新台語歌運動，陳明章、林強、伍佰......等人以威權時代所禁止的方言進行創作，《向前行》、《抓狂歌》顛覆台語歌既定的悲苦日本演歌性質，改以搖滾的叛逆、快節奏重新詮釋台語歌。創作題材充滿朝氣光明或憤怒反抗，作為對威權體制、保守思想的反動與抗議，也試圖從中找尋自己的輪廓、迎向新世界，並建立主體意識及認同。自此可以看見，台灣的搖滾樂在最ㄧ開始即具備了濃厚的政治性意涵，無論是對威權的反抗，或是象徵光明來臨的內涵，皆充滿著現代性中追尋自主力量，以及進步觀的精神。「台客」文化在此背景下萌芽而生，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試圖去論述「什麼是台灣」、「建構台灣想像」的一種方式，因此談論「台客」時，則難以避免地牽涉政治意涵。

　　解嚴之初的人民亟欲追求民主自由的實現，黨國威權即在此時作為台客想像中的他者，長期被黨所排斥的台語、本省鄉土元素盡納入台客的想像之中。然而台客除了是邊緣弱勢的集合之外，隨著時代變遷，台客逐漸被賦予「敢於叛逆、做自己」的意義。在黨國之後，緊接著面對中共政權，台人的處境始終暴露在被剝奪自由自主的威脅之下；政權紛亂、族群交融之地使得台灣難以建立共同視野的集體歷史想像，歷經40多年的輪廓摸索，當代的台灣社會則由於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面臨更多元融合的組成，夾於全球化和在地化之間，這個時代的台客除了面對集體國族認同的課題，亦須面對資訊時代下人觀碎裂以至於難以整合自我的難題。美秀置身於如此背景下，其多重面貌的構成不僅僅源於族群間的紛雜，更由於其是新時代下的一員，當代的台客除了在集體想像之外，亦需要面對「個人」自我認同的迷失與追尋。美秀於2022年發行的EP《戀人群像物語》則以此為創作題材，側寫當代都會難以說穿的寂寞和游離，在自由更自由的追求下人際情感的斷裂、自我的解離一一浮現。

　　「迷失」與「認同」的課題始終圍繞著台客，然而台客並不因此消亡，反而在愈危機下呈現愈躁動的能量釋放。正因其本身兼容並蓄、實驗超越的核心精神，只要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任何元素、事件都可能成為構成台客的養分。一連串看似負面的歷史、被視為低俗的文化一再地成為台客們討論融合的元素，看似腐敗的也都成為肥沃滋養著台客文化，這便是「台客」的核心面貌。

　　儘管世局紊亂，眾多喧嘩評論台客的光怪陸離，側目以待，狗柏會說：「love the real ugly inside me」，瀟灑地接納自己身上的特質，是台客草根、帥氣的性格。在一片混沌中試圖開闢出自己的道路，比起故步自封寧願千奇百怪，美秀的奇葩野性與超越刷新人們對於台客的應有想像，從島嶼上的積累裡尋求突破，追求創新彰顯著現代的進步觀，美秀集團隨時都在汲取這塊土地上的養分，立足此刻並試圖跨越此時的限制，企圖「From Chiayi to Galaxy」，雜揉著不願被定義、標籤的超越野心。自由是支撐著台客充滿可塑性和可能性的先決條件，解嚴解放了禁錮，打通了台灣在地的自主追求，才有台客內涵的百花齊放，於是台客可以是張牙舞爪、鮮豔獵奇、自信爆棚的大紅色蝦趴電火王，也可以迷失自我、同時異色又無色的多色寶山大王。台客難以被定義，而不被定義正是意味著台客跳脫框架的核心精神，因為台客自由且雜揉、追求新穎前衛的內涵讓台客擁有難以限制的可能性，台客相信自己「恣意妄為、驕縱輕狂」的任性與韌性，肯定自我的突兀、勇於反叛的精神。台客天真，台客單純，台客雜揉又純真，台客知世故而不世故。因為敢夢所以迷失，因為迷失更要做夢，對美秀集團來說「為了我們的夢這不算什麼，堅毅的心並不容許被剝奪」，這樣的台客精神使得台客僅有成為更獵奇更超越的賽博台客一途。

參考書目

一、專書

洗懿穎編，《Call Me 台客!》（臺北市：網路與書，2005.08）。

翁嘉銘，《樂光流影：台灣流行音樂思路》（臺北縣：典藏文創，2010.10）。

陳建志，《流行力：台灣時尚文選》（臺北市：聯合文學，2007.06）。

二、期刊與論文

陳冠如，〈「台客」－台灣社會的階級再生產與文化爭霸可能性〉（台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碩士論文，2006）。

三、電子資源

美秀集團官方網站Amazing Show | VIP (amazingshowtw.com)

美秀集團官方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amazingshowtw

美秀集團官方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6SeKyYGmo9qjIb8ekPlncw

文章

JohnnyWen，〈「將夢想握在手中，揉捏成賽博台客宇宙」——把燈關上之後，和美秀集團談《多色寶山大王》〉，（來源 https://everylittled.com/article/160061， 2023.06.18）。

Booksweet，〈拜請美秀集團，電電電電電電《電火王》專輯就是自製樂器！〉，（來源https://ysolife.com/bisiugroup-wang/， 2023.06.18）。

影音資源

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臺灣流行音樂備忘錄〈新台語歌繼續向前走〉〉，（來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pipoIK1jus&t=1s， 2023.06.20）。

Podcast：鄭麗君×吳叡人：自由與政治－成為一個自由人，想像我們的共同體【鄭麗君的思想操場：自由六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