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不慌不亂,也不心煩,總是在寂靜中靜靜地等待著,忍耐著,我們也應該學習松樹和冷杉的態度 — — 《超譯尼采》
樹木總是生生不息,綠葉滿滿。因為樹木或盆景悄悄透過樹枝伸展,解除樹身的悶氣。傳統中醫乃是經由「取類比象」,來思考藥方和養生。例如,只要翻翻本草書籍,會發現「柴胡」的功能是「紓肝解鬱」,所以中藥《逍遙散》就包含柴胡。
但長期吃藥,並非好事。中醫的觀點,肝屬於五行的「木」,人體手腳,如同樹木的樹枝,走走路有助於紓肝解鬱,因為寫作人常常坐在書房或咖啡廳趕稿,很容易悶住肝氣,因此每天固定走走路,是養生的竅門之一。有些西方作家也樂於走路,如盧梭寫出《漫步隨想錄》,又如巴西暢銷作家保羅.科爾賀,每天要走好幾個小時的路。
作家長期走路,是可以激發靈感,又能和大自然為伍。寫作人的狀態,就是「孤獨」,但孤獨並不可怕,大自然跟我們作伴,大自然給我們氣息,更讓我們遠離憂鬱。我每天固定要到公園的操場走好幾圈,過程中,邊走邊想,往往一篇文章或一首詩,便孕育而生。
最近,常常和一位精神科醫生聊天,他本身竟然也認同中醫的養生觀點,讓我大為詫異。
「王醫師好!近日臉色發光,走起路來非常輕盈,代表生活壓力慢慢解除,不好意思,貧道胡言亂語,請不要見怪!」
「辜老,不客氣,晚輩已經辭掉醫院的工作,到處當志工。」
「哇!這變化太大了,當個醫生,又是主任,收入高,地位教人稱羨,為何會離職?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坦白說,當了八年的精神科醫生,每天門診都爆滿,收入分紅確實好幾位數,但覺得自己犯了不少錯誤,有時候覺得運氣好,要是繼續便宜行事,恐怕日後會出問題。」
「哎呀,許多醫學系學生害怕醫療糾紛,不少畢業生總是選擇精神科,不像外科手術,至少不會出人命!」
「你講得非常有道理,但每次病號一進來,不分青紅皂白,馬上鐵口診斷是憂鬱症,開立的藥方不外乎是『萬憂消』、『斬鬱寧』之類的藥。」
「醫生開藥是天經地義,病號接受門診,要是不拿藥,心中也會毛毛的。」
「問題是,我自以為是,認為不會出問題,有時候看了太多病號,不耐煩,難免會想到下班之後,趕快邀約藥廠業務員去打高爾夫球。」
「運動是好事,你在擔心什麽?」
「哎呀!醫生當久了,總是會養成權威人格,造成『確認偏誤』。半年前,我太太罹患新冠肺炎,一直咳嗽,時時刻刻抱怨,甚至焦慮不安,晚上常常失眠。我只想著高爾夫球,一時疏忽,誤診為憂鬱症,並連續給她服用兩個禮拜的抗憂鬱症的藥。」
「到底發生什麽狀況?」
「真是淒慘無比!半夜起床,竟然出門去公園散步,有時候一吵架,拿起菜刀,往我頭上射過來,幸好沒有鬧出人命!」
「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後來,她服用清冠一號後,病情好轉,我開始傾聽她心中的苦惱,逐漸解開心結,有時候也會講講笑話給她聽。」
「嗯,當年你要是能夠好好傾聽患者的心聲,不要馬上開藥,也許現在會留在醫院看診。」
「晚輩真的呆不下去!目前的醫療體系,動不動就誘惑你開刀。去年,老媽心悸,到了心臟科看診,聽信醫生的診斷,裝了兩隻支架,結果三個月就往生了,要是不裝的話,也許還活得好好的。」
「目前,你有何打算?」
「坦白說,賺了一堆鈔票,有什麽用!良心實在不安,近日閱讀一些有關憂鬱症的論述,赫然發現光是開藥,問題很嚴重。回想過去,覺得自己運氣好,病患沒有上門來理論,否則麻煩大了。」
「說的也是。」
「我計劃捐一大筆錢給慈善單位。日後有人找我診斷,除了免費之外,絕對不開藥,而且一定傾聽對方的說詞,從中破解問題所在。」
「嗯,德國大文豪歌德在《浮士德》強調,凡是有心向善,都應該得救。」
「哈!謝謝辜老,願意百忙之中,聆聽晚輩的抱怨!」
「你終於開懷大笑了!那貧道功德一件!」
憂鬱的系譜
憂鬱到底是什麽?各方見解,有所不同。文人思維跟開業醫生,必然有所差異。昔日美國洛杉磯發生一件妙事,話說三名嬉皮,故意三個星期不洗澡,也不剪頭髮,然後到醫院掛精神科門診,見到醫生則胡言亂語。診斷的結果,必須住院治療,到了吃藥時間,一塞進嘴巴里,並沒有吞進去。一個月之後,他們卸下偽裝,醫生竟然認為是痊癒了,而且可以出院!
英倫才子艾倫 · 狄波頓 ( Alain de Botton ) 經由寫作、演講、辦學,長期為美好人生貢獻心力。近作《人生學校:情緒教育》( The School of Life: An Emotional Education ) 指出:「我們要禮讚憂鬱。憂鬱並非憤怒,也非怨恨,它是悲傷國度中一顆高貴的物種,源自於我們坦然接受失望和受難是人類經驗的核心。它並不是需要治療的混沌,而是以柔情而平靜地認知到痛苦是人生旅程必經之路。」
文藝復興時代,英國學者伯頓(Robert Burton )寫出《憂鬱的解剖》,書中強調:「我寫憂鬱是想藉此忙活起來,以避開憂鬱。」,並引用阿拉伯名醫拉齊(Rhazes ) 的金句——憂鬱的種種成因中,當以閒散為最,而最佳的療法又莫過於忙活。
病氣力
至於日本精神分析學家岸田秀則是特例。中學期間,正當日本敗戰後的重建,某日逛到書店,信手翻到一本寫真集——《硫磺島》,看到日軍的死體照片,當場受到極大的震撼。家中開設戲院,母親要他繼承家業,但他堅持走上學術研究,進京就讀早稻田大學。面對二戰慘狀和內心對母親的歉疚,他竟然罹患憂鬱症。
針對自身的症狀,他並沒有氣餒,決心研究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畢業之後,尚未取得專任教職,一邊翻譯,一邊苦讀精神分析理論。後來,他獲得獎學金,遠赴法國史特萊斯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回到日本,擔任和光大學教授,行有餘力,大量寫稿。
1980年代,日本誕生許多學術明星,新書一上市,總是叫好又叫座。岸田秀處女作《懶人的精神分析》問世之後,一年半竟然賣了38刷。此書內容,非但批判二戰軍國主義,同時分析美日的糾葛。日本作家以和為貴,大多不敢講真話,但岸田秀大力批判二戰期間,日本歷史造假,洗腦國民,危害甚大。此外,批判美國也不手軟,尤其強調日本軍事外交受制於美國,簡直淪為殖民地。文筆犀利,有時候日本歐吉桑歐巴桑還會寫信開罵!
岸田秀在大學開課,講解精神分析,堂堂爆滿,其優點在於能夠以淺顯的語言,將曖昧不清的精神分析術語說得一清二楚。他指出,精神分析如同考古學,前者探討過去的傷痕,挖掘無意識,而考古學則經由遺跡解讀遠古社會的形形色色。經由意識壓抑到無意識,不安焦慮會一再出現,衍生強迫行為。
強迫行為不斷出現,便是人的「舊故事」,可稱為「神經症」,因此人要創造「新故事」來解除症狀。他探討日本歷史,解讀美國,甚至重新看待世界史,目的就是掃除心中的陰霾。但到了中年憂鬱症再度爆發,一度找上精神科醫生治療。此外,一度腦出血,只好動手術才挽回生命,期間好幾年中斷寫作。
岸田秀晚年發明「病氣力」這個名詞,大意是說為了治療自己,透過不斷寫稿出書,來緩解自身的憂鬱症。換言之,基於病氣,產生寫作力,從而發揮生命力。目前,他已經87歲,依然健筆、健食、健步,看來看醫生服用藥,效果不大。也許,他回顧一生,難免會承認,寫作是最好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