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分享｜《花束般的戀愛》：儘管花期已過，我們的愛仍凝結在花正燦爛時

「開始是結束的開端，相遇總是藏著別離。」《花束般的戀愛》是由導演土井裕泰執導、坂元裕二編劇的日本電影，於2021年上映，講述由菅田將暉飾演的山音麥，以及有村架純飾演的八谷絹兩人，從陌生、邂逅、交往，再到分歧、分手、分道揚鑣，如花一般含苞、綻放、凋謝的戀愛過程。本片上映後在日本獲得相當不錯的評價與迴響，連續六個星期登上日本全國票房冠軍，並且在TAMA電影獎和日本電影學院獎中大放異彩，男女主角菅田將暉與有村架純的演技更雙雙獲得獎項肯定。

《花束般的戀愛》以2020年，一間咖啡廳裡的「耳機雙聲道」理論為開場，八谷絹與山音麥兩人講著相同的理由，然而他們卻坐在不同桌、各自對著另一位男孩／女還侃侃而談著。時間回到2015年，絹和麥，是兩個彷彿活在平行時空的大學生，各自著迷於木乃伊和瓦斯槽，各自深信著、困擾著一些奇怪的小事。直到那晚，都參加了非自願的聚會、都錯過了末班火車的他們，因為相似的喜好、想法、品味與習慣一拍即合，像是複製貼上般的靈魂，情愫在一聲聲「我也是」的驚嘆裡悄悄滋長。隨著時間一天天、一年年過去，絹和麥一起經歷了熱戀到忘記世界運轉的甜蜜，一起看漫畫、一起養貓咪、一起生活，也從學業到打工，從打工到正職；但也因為對工作的不同態度、對生活的不同想像，兩人漸漸變得疏遠。2019年，參加完共同好友婚禮的他們，決定好好結束這份感情。在分手之後的幾個月裡，他們用著朋友的身份相處，一起整理租屋處，整理這段感情走來的點點滴滴，一樣樣物件打包裝箱，退出漸漸空蕩的屋子，也退出緊緊相依的生活。電影最後，重回片頭2020年的場景，兩人摟著新對象的手腕步出咖啡廳，走了一小段相同的路程，背對背揮手道別。他們當晚回家後，遙想著過去的片刻，揣測著此時此刻的對方。最終，麥打開Google Map，驚訝地發現，兩人留在街景畫面相愛著的身影。

本電影加入大量音樂、文學、電影、遊戲等文化元素，用細膩串起一件件平凡又不凡的小事，如實呈現愛情的各種色澤，用著溫柔而不造作俗爛的方式說著戀愛的花期。

在《花束般的戀愛》中，採用了大量交錯的對白。電影最一開始，男女主角說著不能一人只用一支耳機聽音樂的理由，以及後半段兩人各自和朋友說著分手的想法時，都是以一人一句穿插的方式說著相似、甚至邏輯相通的語句，彷彿兩人所講的正是同樣的一串話；台詞一句接一句的緊湊不拖沓，除了電影節奏上的展現，更將兩人的默契表露無遺，儘管說話的對象不是彼此，但卻像是講雙簧一般。

接著，電影將年份拉回2015，開始以兩人獨白的方式，講述、介紹自己的生活，且最後皆提到錯過天竺鼠的公演，並以「就在那之後⋯⋯」做為此段獨白小結。從原先輪流獨白，到兩人在同一顆鏡頭裡出現，再到兩人產生實質上的對話，這樣的安排更加強調了從一個人變兩個人的效果。電影在描述絹與麥邂逅之前的那天，亦是以交錯鋪排的方式，呈現兩個不同、互不相涉的生活；在他們趕不上末班車相遇的關鍵點之前，兩人雖然實際上還沒見到彼此，但他們皆參加了在KTV的聚會。這樣的設計不僅增加了命中註定的浪漫成分，延伸在此之前兩人分別自我介紹的獨白，更有一種從兩個平行宇宙漸漸會合之感。

仔細比較兩人相遇前後，兩個人的獨白是被放置在人來人往、以白天為主的場景裡；而相遇之後，絹與麥的對話則發生在黑夜空蕩的大街、小餐館與住處，並且將鏡頭呈現更加聚焦在「兩個人」，從人海裡孤獨的隻身一人，變成彷彿佔領了整個世界的我們。空間與鏡頭呈現的不同，與台詞形式的轉變相輔相成，更加彰顯出悸動初始那曖昧的化學反應。

而輪流交錯的獨白形式，在《花束般的戀愛》中不僅止出現於兩人相識之時，在之後感情的不同階段中，亦使用了這樣的呈現方式。生命已然產生交會之後，內心獨白便意味著沒說出口：無論是曖昧萌芽的不敢說，或是漸行漸遠時的不想說，皆是如此。然而，本片每個部分的男女雙方內心獨白，皆是結構工整且份量比重相當的並排，使觀眾看見一段關係的全貌，也讓故事在兩人地位較為平等的狀態下進行，以致觀眾在情感上並不會偏重在某一方，而是站在全知視角了解雙方那些沒說出口的想法。

花束隨著時間綻放，也終將隨著時間凋謝，《花束般的戀愛》命題便暗示著愛情盛開的期限。片中使用了許多與時間相關的符碼：例如不斷提及的年份、日期與節日，回家30分鐘的路程，或是文學、漫畫、電影與遊戲的推陳出新，還有成為明星的餐廳女服務生不停變換的髮色等。無論客觀上的時間紀錄、一段時間間隔，抑或時間流動的展現，種種元素都提醒著時間的存在與推移。

而貫穿著兩人愛情故事的末班車，更暗示著時間的有限性。時間點殘忍的擱置在時刻表上，晚一步便不再有下一班火車進站可以彌補，今天的末班車錯過必須等到明天，愛情的列車駛離月台，在鐵軌與地平線的交會形成一個點消失不見，下一班，或許得等到下輩子。一部電影本身也具有強烈的時間性，從黑暗裡迸出第一顆鏡頭之後，每一分鐘過去便更加接近結束，我們用123分鐘經歷絹與麥的相識相戀相剋相別，伴隨演員和工作人員名單的字幕滾動，恍若從一場夢裡被抽離著回到現實，電影院再次亮起的燈，不慍不火的丟出結束的提醒，電影播完了，人也散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感受到時光一去不復返。」絹心裡想著這句話時，兩人正坐在陽台閉著雙眼，肩並肩頭靠頭地享受著午候暖陽，那一刻的時間彷彿靜止，凝固了想永遠停滯的片刻美好；然而，時間醞釀著回憶的同時，其實也正一點一滴由開始駛向終結。花束般的戀愛，感「時」花濺淚，我們無法阻止時間前進，但也唯有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才會創造出那些想留住的時刻與場景。

除了時間本身永無止息的動態流逝，每一塊構成生活的小拼圖，其實也都有著時間的足跡。電影中多次特寫絹與麥的鞋子，從最一開始相同款式、相同顏色的帆布鞋，到後來因為工作，兩人各自換上不同的皮鞋。鞋子的變化不僅表達兩人從大學生到出社會的不同人生階段，無聲講述感情變化，更暗示著個人的獨特與喜好，在時間之下，被現實打磨成相同的模樣，兩人不再穿著表現共同喜好的帆布鞋，而穿上黑暗束縛著腳趾的硬皮鞋，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此外，透過「讀今村夏子不會有任何感動」一句話的反覆出現，也表示了絹與麥對工作與生活態度隨著時間的轉變：從麥替絹罵著面試官，到絹為麥的職場遭遇打抱不平，再到麥說著自己也是如此。伴隨著時間演進戳破無憂的夢幻，父母和社會所期許的價值觀開啟了與現實的拉扯，絹相信著守護著兩人共同的喜好，而麥則為了與絹永遠在一起的基礎，不再因為今村夏子而感動。於是，兩人挑燈各自努力，雖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彷彿處在兩個空間；逛超市時各推一台推車，在不同櫃檯結帳，也在不同窗框裡的桌子打包裝袋。

也許，時間侵蝕的並不是絹與麥的感情，而是兩個人年輕時的好奇、驚嘆與無後顧之憂去愛的義無反顧。在時間的風沙裡，絹與麥的愛依舊存在，只是兩人不再用著相互契合的方式運轉，最終被迫吹散四方。時間在愛裡的刻痕雖然是一道道傷口，但癒合結痂之後卻是最珍貴的雕塑，因為「曾經」，而將片刻化作美好永恆。

人們感嘆花謝，往往是因為曾經盛開。《花束般的戀愛》運用大量同樣場景或情境的呼應與對比，創造一段感情從開始到結束今非昔比的感慨。絹與麥在第一次相遇和分手的那晚都一起唱了卡拉OK；交往的第一天在按壓式紅燈前初次接吻，分手時也在紅燈前哭著最後擁抱；那時一起攤開窗簾布開啟同居生活，後來兩雙手依舊拉著布的兩端，但感情卻也已隨著窗簾的收合封箱搬離。

在所有前後呼應的小細節中，告白與分手的那間餐廳最為令人感慨。當絹與麥兩人決定好好告別時，重回了當初告白發生的家庭餐廳，他們望向兩人曾經一起坐過的那一桌，一對正萌發情愫的學生，穿著相同的帆布鞋，分享著聽的音樂看的書。眼前的景象與從前的他們重疊，又在冒出淚水的眼匡裡模糊，一間餐廳容納了絹與麥的開始與結束，只是他們已無法從告別的這桌，換回告白的那桌。

儘管花已凋零，但過去並不會因為告別煙消雲散，而是成為壓進回憶書頁裡的一枚乾燥花。必須帶著兩隻耳機聽音樂的說法，是絹與麥相識時一起學到的，即便他們已經分開，這個想法卻如扎根般深植內心，已然成為組成自己的一部分，帶著走向下一段旅程。「雖然他們打算聽同一首歌，但她和他現在正在聽不同的曲子」，不能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戴耳機聽音樂，是因為左右聲道合在一起，才是立體聲；有時，兩個人都有灌溉同一份愛的打算，但反而因為想要分享的真心，讓兩邊的愛長成截然不同的樣子，「戀愛這種東西可不能一人一半，戀愛就是要一人一份」。耳機理論不只是絹與麥共同經歷的回憶，暗喻著他們的感情狀況，更延伸成為兩人學會的生命課題。

「我只會把我們開心的事，好好放進回憶裡。」花期之後，曾經綻放的美麗不會徒勞，而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延續下去。相識前的2015年，麥在Google街景裡發現自己的身影；分手後的2020年，他再次見證奇蹟般地，發現街景圖紀錄下兩人在一起時甜蜜的樣子，如同初相識時發現彼此是那麼相像的驚嘆。此時的首尾映照因釋懷而不再是感今傷昔的悵然，雖然，絹與麥已無法復刻散步在河邊相視而笑的模樣，但那樣幸福洋溢的他們，將永遠在街景圖裡甜蜜著從前。

在觀賞過的日本電影裡，常常可見以生活零碎小事做為劇情元素或主題，《花束般的戀愛》亦是如此，經由許多生活小事的刻畫與鋪排呼應，不僅增加故事本身的寫實感，更因此使觀眾為之動容：你的生活小事構成了你，我們的生活小事構成了我們；感情會因為瑣碎盛開，也會因為瑣碎而乾枯。一件小事不足為奇，然而，當小事構成生活，便不再只是小事。

對一朵花而言，盛開同時也是凋零，但我們仍選擇含苞綻放，一起談了場花束般的戀愛。把水分盡失的花瓣夾進厚厚的書裡才知道，儘管花期已過，我們的愛仍會凝結在花正燦爛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