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34章 渾沌不明

第34章 渾沌不明

整個六月，上海的氛圍，像一鍋複雜的湯。人們帶著劫後餘生的欣喜，還有如履薄冰的惶恐，生活。

5月31日，上海的疫情防控新聞發佈會結尾，主持人說，發佈會工作人員，很多住在辦公室已經兩個多月。從明天開始，發佈會不再固定每天舉行。明天我們的城市，將迎來新的開始。

那位女主持人，可能以為，能恢復到之前的生活，一個月最多開幾次防疫新聞發佈會。

S已經不想看上海的防疫新聞發佈會了，他看。

封城時，防疫新聞發佈會一般是上午10點開。而六月，多半在傍晚開，報數據時，都是說，今天社會面，新增幾例確診，幾例無症狀。

所謂的社會面，就是自由活動、未被隔離的人。是在街頭、社區的核酸檢測點，或者醫院發熱門診發現，而不是身為密接、次密接在隔離酒店被確認。

如果當天沒有發現社會面新增，就不開新聞發佈會了。

他休息時，會看看最近那場新聞發佈會的文字版。也會看看市衛健委每天發的疫情通報。前者只報社會面新增，後者還要包含已管控人群新增。顯然，前者小，後者大。新聞發佈會，應該歸市委宣傳部管吧，宣傳部真不愧是深諳人類心理。

他根本就不相信，以中國這種方式，能把這樣一個傳播快、無症狀患者大把的病毒，真的清零，就像不相信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國轟轟烈烈的滅四害，能靠全民運動，把老鼠、蒼蠅、蚊子、麻雀都給消滅。

人定勝天？咱們走著瞧。

結果六月一共30天，上海開了17場疫情新聞發佈會，前半個月11場。

開始還好，每次新聞發佈會，公佈社會新增，確診加上無症狀，人數也就是一兩個、三五個，都是居住在某某社區，外出活動範圍有限，密接也不太會超過一百人。發現就封社區，密接、次密接拉去隔離。市衛健委文字通報的新增，有七八個、十幾個，但畢竟大多數是先關起來的，所謂管控中發現的陽性。看起來，局勢盡在政府控制中。

至於，密接、次密接，被一車一車地拉去隔離酒店，也有人會上微博來抱怨酒店衛生有多差，已經不能引起什麼同情了。

六月的第二周，週四，6月9日，可不得了。

他這裡才下午5點多，中國下午1點多，微博上就在傳澎湃新聞發的一條內容：上海美髮美容行業協會發通知表示，徐匯區紅玫瑰美容院出現3名員工初篩陽性，6月1日到6月8日共涉及全市15個區502名顧客，員工13人。

大家哀嚎，上海一夜又回到解放前，不是，一夜又回到三月初了。

上海居民封了兩三個月，早成驚弓之鳥。到了傍晚，很多聽到消息的人，已經殺向超市，拼命大採購，以免再度封城時家裡冰箱空空。

當晚的新聞發佈會，確認了這件事，徐匯區的紅玫瑰美容院16個員工，其中出現了3個陽性，但儘量輕描淡寫，說目前我們已排查了顧客481名，完全不提顧客遍佈全市15個區這事。

上海只有16個區，剩下1個倖免，不知道是不是最遠的崇明區。

當天，社會面新增5個確診，1個無症狀，其中一半是那個美容院的工作人員，剩下3個毫無關聯。為了這6個本土社會面新增病例，在開新聞發佈會之前，已經累計篩查相關人員24萬多。又是如臨大敵。

第二天，週五，6月10日，楊浦區再次發告居民書，說本區將於6月11日週六上午開展全區全員核酸篩查，採樣時社區封閉管理，採樣結束後解除封閉，確保不漏一戶、不落一人。

過了兩天，S所在的街道又發通知，說本街道定於6月14日、6月15日、6月16日晚間，各進行一次全員核酸篩查。

S說，其實就是區裡的安排，但是區裡不發通知，讓各個街道發。好像倒也不是楊浦所有街道都發了，應該是有密接或者次密接的街道，才要。

就這樣，S在7天之內參加了4次全員核酸。不做全員核酸的時候，S就得自己出去做核酸。

徐匯區紅玫瑰美容院，據說是徐匯一個區屬國企的子公司的投資，沒有做到讓每個員工每天核酸。事發之後，美容院停業整頓，區屬國企領導受處分。市場監管部門沒有發現問題，區市場監管局和街道市場監管所的領導受處分。這下，全市市場監管部門的人，還不玩命巡查，沿街每一家商鋪都掃一遍，看看有沒有執行做核酸的規定？

S的診所，雖然在犄角旮旯，也不敢冒險。

六月的第二周，週六，6月11日，市新聞發佈會宣佈，全市常態化核酸檢測點免費服務，延長至2022年7月31日。同時宣佈：即日起至2022年7月31日，市民應每週至少進行1次核酸檢測。市民如7天內無核酸檢測記錄，其“隨申碼”將會被賦黃碼。對“應檢未檢”並造成疫情傳播擴散的，將依法追究相應法律責任。

因為流調夠快，把密接、次密接都找出來了。部分行業每日1次核酸、出入公共場合需持有72小時內核酸陰性報告、市民全員每週1次核酸——這些強制要求，以及不執行有各種後果的威脅，似乎也把人群中隱形的無症狀感染者，逼了出來。6月11日，新聞發佈會，報的確診和無症狀，加起來是4，市衛健委文字通報的確診和無症狀，加起來是29。第二天，兩個管道的數字，又變成5和37，然後就一路下滑。

上海有驚無險，並沒有因為紅玫瑰美容院再來一次新冠爆發。

S說，上海官員也被封城搞怕了吧，拼死不能重來一次三月初。全員核酸，上海之前從來不搞，現在搞得可積極了。

還是6月11日，“上海發佈”在微博上公佈《華亭賓館集中隔離點有關問題調查處理情況》。

全文如下：

2022年2月21日，華亭賓館被徵用為入境人員集中隔離點並緊急啟用。3月2日起，華亭賓館集中隔離點工作人員中陸續出現核酸檢測異常情況，3月5日被列為中風險地區，先後累計有62人核酸檢測陽性，3月20日調整為低風險地區。

3月13日，經市委批准，成立專項調查組，對華亭賓館集中隔離點有關疫情問題開展調查。

調查發現，徐匯區委、區政府以及區衛健委、民政局、徐家匯街道等部門、單位和相關領導幹部落實疫情防控主體責任不力，在華亭賓館集中隔離點管理中存在“制度破防”、閉環管理未落實到位、自查整改流於形式等管理疏漏問題，導致工作人員在隔離點內感染，並造成嚴重後果，影響巨大、教訓深刻。

經市委研究決定，責令徐匯區委、區政府向市委、市政府作出書面檢查、切實整改；對區委書記曹立強予以嚴肅批評並責令作出書面檢查、切實整改；對區委副書記、區長鐘曉詠給予黨內警告處分；對區政府黨組成員、副區長高天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並免職；對副區長方雷給予政務降級處分並免職；對區衛健委黨委副書記、主任任雪雷和區民政局黨組書記、局長郭豔楣均給予撤銷黨內職務和政務撤職處分。同時，對其他7名責任人員分別給予黨紀政務處分和誡勉談話處理。

上海華亭賓館集中隔離點有關疫情問題專項調查組

2022年6月11日

什麼叫“制度破防”，鬼都看不懂。官方就喜歡寫這種話。

有些媒體做了更詳細的報導，倒還算是講人話。說華亭賓館用的通風系統，是比較舊的，30%新風，70%迴圈風，這種通風系統熱損耗較少，節約能源。結果病毒通過空氣迴圈在公共空間內傳播，導致多人感染。

看來當初大家傳的小道消息，沒錯。領導不懂中央空調。

看起來受罰最重的是兩個副區長和區衛健委、區民政局的行政領導，丟官了。他是很難分清“免職、政務撤職、政務降級”這三者之間的區別。其他人的處理，看起來都不痛不癢。

這個通告，不僅在微博上發，微信公眾號上也發了。上海市政府新聞辦的新媒體工作，做得中規中矩。各大報紙的社交媒體帳號和網站，也爭相轉載。這樣子，就算是上海政府對上對下，完成交待。

還是6月11日，唐山一家燒烤店的監控視頻，在微博熱傳，引發輿論譁然。幾個男的，淩晨在燒烤店吃喝，騷擾鄰桌的女生，遭到反抗，八九個男的把幾個女生暴打了一頓。據說那幾個女生，頭面顱腦受傷，在醫院生死未蔔，而打人者連夜潛逃，不知去向。

前一天6月10日白天，上海金山有一個男的手持菜刀，當街砍死了一個女子。路人拍的血滋呼啦的照片，上了微博。

6月10日晚上，上海靜安區芷江西路十字路口，發生了十幾二十個人聚眾持刀混捅，同樣也被路過群眾拍下來，上了微博。

S說，微信群裡傳說，浦東周浦，昨天和6月4日，發生了兩起奸殺案，兩個女生死在荒地小樹林裡。不知真假。

還是同一天，Twitter上傳說9號晚上，北京聯通在太平湖的辦公室，晚上八點加班，一個1995年的女員工把另一個1991年的女經理一刀割喉，死人鎖在辦公室，自首去了。根據好事者曬出的殺人者朋友圈截圖，原因是死者向領導舉報殺人者遲到；殺人者住在豐台區，豐台區因為疫情封鎖，死者又向領導舉辦殺人者曠工，殺人者工資才1600，還要被扣錢。這不是一時口角，而是早已結怨。

唐山發生的惡性事件，在微博上，討論聲越來越大。而北京和上海發生的惡性事件，在微博上留下隻言片語，就迅速地蒸發了。

有人說，社會上戾氣這樣深重，好像電荷在漸漸佈滿，尋找釋放的機會，然後在那些容易的、近便的、巧合的出口，觸發暴力。戾氣越大，暴力越多。經濟越不好，暴力越多。張獻忠時代來臨，姨學終於開花了。

他跟S隨口說起這話。S不懂，張獻忠我知道，姨學是什麼東西？

劉仲敬，人稱阿姨，我也不知道這個外號怎麼來的。你聽過說這人嗎？

哦，是不是本科學醫，在新疆當了十年法醫，然後去歷史系讀書，博士讀了一半不讀了，跑去美國那個人？我聽朋友說過一點。什麼內卷、費拉、武德、原子化。你相信這個人的理論？

沒有啊。當然，費拉、武德這些，還算是有道理吧。不過劉仲敬說大洪水、諸夏，其實是在說，或者是暗示，中國在我們可見的時間內會發生一次崩潰，隨後陷入分裂割據。我不相信。中國下層有無窮的忍耐力，中層軟弱，上層又如此的聰明、識時務、與時俱進。大躍進大饑荒、文革、大下崗，這些還不夠稱得上大洪水嗎？然而，發生之後，屁事沒有。中國歷史上，中央帝國的崩潰，多數都是在統一幾百年後發生的。就算崩潰真的發生了，諸夏也不會回來，因為這個觀念在秦後兩千年，慢慢死去，現在早已死透了，回魂的可能太小。中國人愛上了大一統的好處，完全不在乎它的壞處。對分裂根本就不會衡量利弊，只會不假思索地否決。

啊，你又說中國人有無窮的忍耐力了。不要瞎講好不好。

徐匯區美容院傳毒全市的恐懼，逐漸消退後，上海居民開始恢復娛樂。

電影院、KTV之類的正經娛樂業，上海政府尚沒有同意恢復營業。中國人最基礎、最愛的娛樂，是出去吃飯，這也行。然而，連出去吃飯，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挑戰。市政府沒有明文禁止堂食，但街鎮執行的是禁止。

好多餐館不敢光明正大營業。晚上，門關著，燈也不開，黑漆漆的，門外站著一個服務員，假裝在擦玻璃。顧客走近，遲疑地問，可以吃飯嗎？望風的服務員仔細觀察，估量來人像不像政府部門釣魚執法的，小聲問，你怎麼知道？朋友介紹的。盤問上幾句，把門拉開，放人進去。一樓不能坐，請上二樓。明間不能坐，請到裡面。

有人說，吃到一半，店裡把電閘拉了，房間裡一片烏黑。店員摸過來說，噓，巡查的來了，麻煩大家安靜一點，拜託了。店員走了，久久不見動靜，大家把手機手電筒打開照亮，偷摸吃兩口，再拍張照片，紀念一下這刺激的吃飯經歷。

有個女生說，我今天去一家面館吃面，被迫換了三次位置, 開始我在一個進門就能看見的位子上等, 老闆娘說這裡太明顯，讓我往裡面坐點。過了一會，外面有人探頭在看, 老闆娘就吼，是等打包的，沒人堂吃。又把我讓到了一個被柱子擋住的地方，除非走進來，在外面完全看不見。再過了一會，那人進來查了，我的面也好了，老闆娘沒辦法，給我道歉，說送您杯酸梅湯, 您在門口坐著吃吧。在上海 31°C的太陽裡，我靠著一把傘的餘蔭，在面館門口，吃完了一碗滾燙的面……

有人說，北京沒發生疫情的區域，也沒有禁止堂食，不用每週搞全員核酸。上海搞得比北京還嚴。搞成這樣，恢復個屁經濟。

他覺得好笑。中國人向來說一套做一套，嘴上說要恢復經濟，實際上各市各區各街鎮轄區內發生了新冠傳播，官員就要被上級批評處罰。轄區內新冠新增比其他兄弟區域少，官員還會受表揚。而轄區內許多商家倒閉了，官員完全不用負責。上級什麼態度、什麼獎懲，其實是跟隨更高上級的指揮棒，一直遞迴到最高統治者的意志。

最高統治者說要大躍進，下面就有畝產萬斤，還有頂尖物理學家錢學森在報紙上發文論證假如太陽能的6%變成糧食，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可以是兩千多斤的20多倍。最高統治者說要新冠清零，下面就有層層加碼，還有專業學者說Omicron靠人員靜止和全員核酸防得住。

6月22日，微博上熱傳一張照片。人說，這是上海本月最佳攝影。

那張照片像在一個商場裡的餐館，是從餐館裡面拍的。數張桌子，坐滿了客人。沒有開燈，客人身後的牆上，應急出口圖示，綠瑩瑩的，在黑暗中非常顯眼。餐館與外面的走廊，就隔著一整面牆的毛玻璃。走廊上燈火通明，毛玻璃上顯出兩個穿藍色制服黃色背心、戴著帽子的人影，不知道是哪個機構的執法人員，其中一個好像在打電話。客人停止了吃的動作，隔著毛玻璃，呆滯地看著外面藍黃色的人影。白衣的服務員，好像躲在應急出口的暗處，跟外面的執法人員，只有一門之隔。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想，普利策的新聞攝影獎，考慮過也能發給外國人嗎？這個可以去投稿。

整個六月，上海的餐館、食客，都在跟政府執法巡查人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又像偷情，又像販毒，又像地下党搞非法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