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昨天在台灣上映,導演朴贊郁說這是他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不同於《原罪犯》和《下女的誘惑》,《分手的決心》並沒有露骨的暴力與性愛場面。「大人的戀愛不需要那種東西。」他說。雖然他自稱不喜歡把電影拍得太長,但這部電影的片長仍然有138分鐘。不依靠激烈的場面,要持續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並非易事。儘管這部電影拿下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獎,在IMDB得到7.4的評價,在爛番茄上有94%的新鮮度,但獲得廣大觀眾的青睞可能是具有挑戰性的任務。
雖說大人的戀愛不需要那種東西,但這部電影所呈現的東西在大人的戀愛裡應該也不算常見。它不是那種讓人無法不去注意的激烈浪花,而是隱藏在海面下的暗潮湧動。在我看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黑色觀點。以下將從電影的風格出發,進而剖析故事中男女主角的觀點、故事所沒呈現出的內在動機、以及故事所可能蘊含的深意。
暫且不論劇情,朴贊郁處理畫面的手法依舊相當精采。正臉的鏡頭、窺視的鏡頭、高低角度的鏡頭、以及關鍵時刻的跳接,他交錯使用這些技法,除了避免觀眾審美疲勞,適當的使用時機更可以呼應劇情,呈現出特殊的電影美感。在我看來,正臉的鏡頭與窺視的鏡頭組成了這部電影主要的電影風格。
以正臉的鏡頭而言,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從靶紙看向持槍的男主角張海俊(由朴海日飾演)。此後,這種正臉的鏡頭反覆出現,特別是在海俊偵訊女主角宋瑞萊(由湯唯飾演)時,鏡頭不從說話者的斜前方捕捉表情,而是從正前方,另一人的背後來拍攝。然後在另一人說話時,鏡頭再轉到其正前方來拍攝。這種正臉的鏡頭呈現出兩人針鋒相對的感覺,也因捕捉到更完整的臉部表情而更考驗演員的演技。
在電影中段,兩人愈走愈近時,多次出現兩人面向同側的畫面。此時,針鋒相對的感覺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契合感。但後來海俊的疑心再起,兩人再度開始對峙,針鋒相對的鏡頭又回來了。
以窺視的鏡頭而言,在海俊跟監瑞萊的過程中,他以望遠鏡窺視瑞萊的工作與生活,並且以想像的方式置身瑞萊所處的空間。這些鏡頭可能不只是為了呈現電影風格,而是另有暗示:這些鏡頭大多是「主觀鏡頭」,也就是由海俊的視角出發的鏡頭。這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這部電影的敘事觀點,是以海俊的憂慮為主的觀點,所以觀眾會自然地從海俊的視角來思考問題。當然片中也有呈現其他人的觀點,特別是瑞萊的情感,只是在我看來相對較少。這種敘事方式的好處是讓觀眾隨著海俊查案,有助於增加懸疑感,這是全知的觀點所不能做到的;但它也帶來了某些負面影響,這點稍後會提到。
不同於小說不會輕易變換敘事觀點,電影的敘事觀點相對有彈性,只有和誰比較親近的問題。在電影最後,本來和海俊較為親近的觀點成為了較為全知的觀點,跳接的鏡頭同時呈現出海俊和瑞萊兩邊的狀況。觀眾看到瑞萊待在沙坑裡,等待漲潮的海水將其淹沒。這是觀眾知道,但海俊不知道的事。於是,當海俊在海邊尋找瑞萊,觀眾不是和海俊一起查案,而是在心裡為海俊感到緊張:她就在你腳邊,快把她挖出來啊!鏡頭可以影響敘事,然而不論是窺視還是全知,都各有其戲劇效果。
「螞蟻會吃人嗎?」這是瑞萊在觀看懸案照片時,不經意的問話,讓我想到在《原罪犯》中也有出現過可怕的螞蟻:從被孤獨囚禁者身上鑽出的螞蟻、坐在只有一人的車廂裡的螞蟻。螞蟻在朴贊郁的電影中似乎是孤獨的象徵。在《分手的決心》中,螞蟻爬過死者的眼睛,而海俊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失眠的緣故,經常拿眼藥水濕潤眼睛。他失眠是因為對未解的懸案感到焦慮,同時他和妻子的婚姻也已經貌合神離。他說自己不是因為跟監才失眠,而是因為失眠才跟監,但我更好奇他是因為投入辦案才和妻子漸行漸遠,還是因為和妻子漸行漸遠才投入辦案。他因為孤獨而身陷工作之中,為故事的發展提供合理的基礎。
瑞萊丈夫之死的案子以自殺結案。當海俊發現兇手其實是瑞萊時,他的自白其實相當精準:我比其他人威風是因為我有對於工作的驕傲,但如今我讓自己的判斷受到感情影響,這份驕傲已經被打碎了。我已經崩壞了。但事實上正是因為這種崩壞才讓海俊獲得了救贖:在監視瑞萊時他難得睡了好覺,後來甚至有瑞萊哄他入睡的橋段。多年難治的失眠,只有在和瑞萊在一起時獲得緩解。不過,這並不足以推動劇情,因為獲得短暫救贖的海俊沒有做出任何改變現狀的行動,他維持婚姻,繼續投入工作。於是,難纏的失眠又回來了。
真正推動劇情的是瑞萊的行動,伴隨的戲劇效果是海俊對瑞萊的懷疑,也是觀眾對瑞萊的懷疑。海俊搬到梨浦後,得知瑞萊也改嫁到了梨浦,隨後她的丈夫再度死於非命。這讓海俊懷疑瑞萊在戲弄他,上次沒能將她法辦,這次必定要定她的罪。但海俊還留有對瑞萊的感情,這使得他們的關係相當曖昧。最有張力的一幕是海俊在懸崖邊幫瑞萊撒家人的骨灰,瑞萊從背後慢慢走近,像是要把海俊推下懸崖。此處導演還用瑞萊的主觀鏡頭來增強懸疑感。結果,她抱住了海俊,還把當年作為證物的手機拿給他,要他解開當年的懸案,盼他可以不再崩壞。
至此觀眾已經明白瑞萊的真心,但她展現真心的方式又將戲劇張力提升到了另一個層次。一句「我想成為你的懸案」,配上「把手機丟到大海深處」的真愛宣言,就讓她甘願被海水淹沒,沉進大海的深處。以這個故事而言,瑞萊的內在動機是否足以撐起如此強烈的行為?乍看之下似乎差得很遠,因為就連瑞萊為何愛上海俊似乎都不是很清楚。如同前文所言,這個故事主要是由海俊的視角出發,這種不清楚使得海俊也不確定瑞萊是真心喜歡他,還是只是為了脫罪,這是他的窺視所無法釐清的,也是觀眾所無法確定的。然而,當劇情主要是由瑞萊的行動所推動時,這種不清楚似乎又會造成內在動機不足的問題。
儘管如此,在故事中瑞萊愛上海俊還是有跡可循。瑞萊在劇中是個悲情的人物,她在中國(遵照母親的指示)用四顆藥錠殺死了久病在床的母親,同時也為自己留了四顆藥錠。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偷渡到韓國,彷彿在尋找什麼。但她到了韓國後又遇到會毆打她的男人,於是她將其謀殺,隨後遇到了風度翩翩的刑警海俊。她對貓咪說「去把那個刑警的心拿來」。後來她聽著海俊跟監的錄音檔,聽到「她每餐都吃冰淇淋,這樣太不健康了」、「室內不能抽菸」、「她終於哭了」,忍不住流下眼淚,也許是因為感覺終於有人關心她了。就此來看,我認為雖然劇中對於瑞萊內心的刻畫略有不足,卻也並非毫無鋪陳。
英文片名是Decision to Leave,意思可以是「離開的決定」,分手反而是比較狹窄的說法。離開哪裡?又要去哪?在劇情中,海俊戒菸是離開,搬家是離開,分手是離開,死亡也是離開。離開可能是因為原本的地方不好,或是要去的地方更好。然而,即使知道原本的地方不好,我們也未必有離開的勇氣。海俊就如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沒有分手的決心:明知婚姻已名存實亡,卻仍然和妻子過著例行公事般的生活;明明已經戒了菸,卻還是不時想抽菸。
相對地,瑞萊才是那個擁有分手的決心的人:殺死病重的母親,謀殺施暴的丈夫,害死威脅她的丈夫,並且去愛真正在乎她的人;即使兩人無法在一起,也要殺死自己以永遠活在對方心中。這夠黑暗吧?要活得更好就要殺死過去,在此成了扎扎實實的殺人。由此看來,儘管劇情再三提示瑞萊和海俊是很相像的人,但他們在分手的決心上卻是天差地別。最後瑞萊被淹沒在海中看起來是悲劇,但也許對於被留下來的海俊而言,沒有選擇分手才是真正的悲劇吧。
有人說這部是希區考克式的電影,但在我看來兩者有重要的差別。希區考克的電影有更強烈的懸疑感和戲劇張力,而這部電影沒有《北西北》和《迷魂記》那種峰迴路轉的劇情和強大的結局。相對地,我認為朴贊郁有更多他想表達的東西,這是在希區考克的電影裡比較看不到的。相較於《原罪犯》,這部電影捨棄衝擊性的畫面,換來的是更內斂的意象,生與殺的主題以不同的形式再度出現。只是在這兩部電影之間,我認為激烈與平淡的平衡尚未被達成。雖然導演說這是他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但我仍然期待未來可以看見完成度更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