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主人

　　今年的夏天比往常還要熱上一些，連一向不怕熱的南部室友都忍不住打開冷氣降溫，明年會怎麼樣、五年、十年後呢？我一邊在床邊吹著冷氣一邊想著，成年之後對時間的感受越來越模糊，尤其畢業之後時間過得特別快，稍微疏於聯絡往往就是兩三年以上不曾見過了，高中的記憶轉眼間竟是這麼陌生，彷彿換了個人似的，身邊的同學變化也好大，這時候就會特別依賴拍照或甚麼其他東西記錄生活，在手機的某個角落不斷提醒你過去的日子，把那些青澀的照片回傳給友人時，好像又回到從前，大家老套地感嘆幾句，雖然每次過程都差不多，但我卻樂此不疲，總覺得回憶的過程讓生活多了點厚度。

　　除了相片以外，我另外一個興趣是收藏酒瓶，窮學生其實也喝不了甚麼名貴的酒，但有些包裝或形狀比較特別的酒瓶會被我留下來，比如不同國家的精釀啤酒，再加上一些還沒喝完的，不知不覺桌上的瓶瓶罐罐就多了起來，它們會讓我想起那些愛喝酒的朋友，也想起他們喝酒時的樣子，有些說不定不會再見了，但有時候這種和陌生人之間的友誼，少了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反而誠懇地讓人難忘，去年的花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是在換宿的時候認識九叔的，一個酒吧老闆，他是我認識的最怪的人之一，現在偶爾還會和當時一起去換宿的朋友念叨兩句，但對他來說我應該就只是萬千客人中的其中一個，就像悲慘世界裡酒店主人唱得一樣，他們是所有人的好朋友兼心靈導師，不過我們的連結應該再更深一些。

（現實版的酒店主人）

　　換宿有個好玩的地方，除了能夠低成本的長時間離開自己的生活圈，還能透過換宿的老闆認識不少當地人，以及其他同時期的小幫手，可以說換宿生活的精采程度很大一部份取決於你的老闆，還有他和周邊友店的關係，很幸運的是我們那時候遇到的老闆是個朋友王，再加上背包客棧本身的氛圍，結識了不少旅人（老闆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有時間再來分享），和九叔也是因此認識的，剛認識的時候簡直驚呆了，驚嘆於有人可以過得這麼隨興，九叔的年紀大概五十上下，酒場上的老練和活力其實沒什麼好多說的，真正讓我驚訝的是他的日常生活，還有一些荒謬的言行。

　　直到現在我有時候還會想起，九叔一邊小跑步一邊帶著我們橫跨雙黃線的樣子，嘴上還念著被警察抓到要罰五百之類的話，只是很小的一個違法亂紀，但一群剛認識的憨呆大學生，就這樣在馬路上跟著一個大叔跑了起來，臉上還帶著一絲懷疑，和一點點做壞事的興奮感，整個畫面彷彿黑色喜劇，和九叔日後做的很多行徑類似，措手不及又讓人想笑罵一句無恥，但好像也不是那麼嚴重。

　　說實話九叔是個很反差的人，你說他隨便吧，確實挺隨便，店裡的調酒師一個接著一個的換，或是開了店才從客人裡開始物色管理人選，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楚，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只想到紅樓夢裡那句：「假做真時真亦假」，他在想甚麼還真沒幾個人知道，或許在這酒國裡也不必太較真，對嗎？但有時候對照他的人生經歷，總會忍不住想琢磨一下。

　　關於他的故事其實很多是從不同地方聽來的，還有大家一起去他家玩的時候能觀察到一些，畢竟面具再怎麼多，回家也是要卸下的，聽說他當年成績優異，上大學時是公費學生，之後當了補習班老師，但似乎對補教業的生態很厭倦，說裡面鉤心鬥角的事太多，有時候去他店裡玩還能遇到他以前的學生，醉著說以前老師對他們多好多好，其他老師教不會的東西，九叔一教就融會貫通，他們這些平常被當作「笨孩子」的都很喜歡他，都快三十歲的人，講到以前念書的事時眼睛亮亮的，看著老師就像當年那個講台下頑皮的學生似的，把我聽得好感動，覺得那一瞬間的互動不會騙人，我想這也是我們對九叔那麼沒戒心的原因，誰能拒絕一個好老師呢？

　　我們那時候很常一起去九叔家吃飯做菜，他做飯時的認真態度，和平常說話沒個正經的模樣很反差，那裡的黃昏市場價格便宜的驚人，有很多蔬菜幾塊錢幾塊錢的在賣，我們幾個被台北物價荼毒的學生，在聽到茄子一根兩塊錢的時候紛紛皺眉，懷疑地望向彼此，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聽錯，也難怪之後被取笑是天龍國來的了，還記得他曾經很功夫的教我們做一道絲瓜蛤蜊湯，一滴水也沒有加，純粹就是絲瓜和蛤蜊的鮮甜，怎麼樣的絲瓜好吃，甚麼時候下鍋、起鍋都很講究，和我們說以後就這樣煮來吃，說實話可能比他店裡的酒還精緻，可惜他們不賣這道料理。

　　除了做菜，就是他房子裡的擺飾了，聽說很多家具都是他自己找木材動手做的，很質樸的風格，但可以看得出來房子的主人很知道自己要甚麼，一張夠大的、可以很多人一起吃飯的桌子，擺在櫥櫃和冰箱的各種酒類，設備齊全的廚房，還有一面適合看日出的窗戶，畢竟太陽升起才是他睡覺的時候。

　　不過也不是每個傳聞都那樣浪漫，有人說他偏愛年輕女孩，交的女友年齡差一年比一年還要大，也有人說他時常壓榨來這裡找夢想的年輕人，用虛妄的理想騙取他們的勞力或才華，有不少人憤而和他分道揚鑣，於是我想到在某一天的凌晨，他和我還有我的另外一個姊妹說，他喝了酒不認得路，希望我們可以幫他帶路，那條路的背後可能是甚麼，這個故事原本可能會是甚麼樣子，我不知道。

　　腦袋裡閃過九叔站在店門口，微微彎著腰，笑吟吟的搓著手的市儈模樣，那張曾經讓我憤怒的臉，現在也與我無關了，感嘆終究是萍水相逢，又笑自己為何感嘆，打開ig，今天又有一群尋熱鬧的年輕人來到店裡，舉手投足間迸發著鮮活的生命力，讓人不由得沉浸其中，就像老師看著學生們一屆一屆畢業一樣，重複著相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