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預兆》中天使與惡魔關係連帶的象徵探索(趕在第二季上映前一天寫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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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聚會之前,我通常會準備一些討論用的題目。其中有些,是我在準備時就迫不及待,好奇參與者會帶進哪些不同看法的。以下是其中一個例子:

在《好預兆》的影集改編中,為什麼惡魔克羅里最終沒有放棄地球、逃去半人馬座α星?我們可以進一步問的是,到底六千年來,他對天使阿茲拉斐爾的執著與忠誠從何而來?

我喜歡這個問題的原因之一是,它乍聽像是一個「怎麼會需要問呢?」的題目。(作者不是透過)角色都說了嗎?因為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啊(結案)。

但故事共讀最美好的地方,正在於它從來都不是閱讀測驗般的對答案。

我最喜歡的討論問題,是那些看似解答毫無懸念,淺顯到我們會徑直從它面前走過的題目。但我們若滿足於此,就像故事帶我們摸到了一扇門,我們卻沒有推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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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習慣的故事讀法是這樣。我相信,在每一個故事中,至少都有兩層以上的事情在發生。一層是我們在表面能觀察到的劇情,另一層則做為一面鏡子,幫助我們投射、意識到某些要件,而那些我們捕捉到的線索能再串連起來,成為另一條與劇情並置的敘事。

在這裡的關鍵,從來不在它是否是「客觀事實」,或作者是否有那樣的意圖。故事帶我們看到的,它的真實與否只關乎於:它對我們是否有產生意義與影響。

也是在這個位置,故事留給我們的不是一個絕對式、權威式的解答(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因為真愛、因為不那樣的話後面演不下去...),而是一個值得我們用自身經驗與關懷去思考的重要問題。

我最喜歡在聚會中,為參與者與我自己安排、佈置出這樣的一個位置。

我們讀故事,我們其實也是透過故事讀自己、讀彼此願意透過故事分享的部分,我們也在試著與看法相同、相異的人產生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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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個特定的問題來說,另一個我很喜歡這題目的原因是:

或許因為當前的社會文化,特別讚賞某些性格特質,我們更傾向在故事中認同那個挑戰現狀、展現獨立個體性的角色。於是,天使阿茲拉斐爾常被視為一個還不敢成為自己、過度天真而需要經歷一場成長幻滅的角色。

可是啊,我一直不覺得是那樣。排除阿茲拉斐爾顯然與其他天使很不相同外(別忘了他第一季出場後的第一個自主選擇,就是把神給他的火焰劍送給人類,後續還當著神的面說屁話裝傻),我們若只把他看成「症狀輕微所以還有救」的天堂成員,或只是任由天堂欺負的沙包,那麼在故事中,那段最重要、被放在舞台中央的關係就說不通了。

看起來代表獨立思考、挑戰權威、在人類獲得自由意志路上推了一把的惡魔克羅里,他會由衷把阿茲拉斐爾視為最重要的朋友,其中必定有原因的。我們如果願意把他們的關係看做一往無盡的愛,在那樣的愛與執著與忠誠的背後,也必定存在原因的。

克羅里代表的是提出問題、自行思考與尋求答案。我們也記得他曾說,他只不過是問問題,卻因而被懲罰,從天使墮落成惡魔(另一個版本則是他說,他只是不小心靠其他被逐出天堂的前天使們太近了... 到底他是不是可靠的敘事者呢?他到底為什麼才墮落,我們或許在第二季會知道吧!)

至少在目前我們得到的線索來說,克羅里是一個展現了個體性而受罰,於是被逐出歸屬群體的存在。他甚至連變成了惡魔,在地獄都格格不入。

當我想到這角色時,他總是站在群體邊緣,因著某種持續的遠離動力,存在於那就要被拋出的臨界點上。

如果他愛(或象徵著)人性中的什麼,我想是人類的選擇、是自由意志,但就像我早期與原著小說常處於扭打狀態時的糾結,隨著自由而來的,往往是承受不可知後果的獨自。那到底在什麼意義上,這種自由還值得我們讚頌?

我們要成為「純粹」的個體,那麼我們身邊永遠會有讓人覺得「不夠理想我」的部分,我們如此切割下去,便自由地只剩下斷簡殘篇的自己,永遠在被驅逐的情感中漂流。

如果他在地球上沒有任何「他以外的」他卻愛著的存在,他當然可以去宇宙中任何一個地方。反正他待在這邊或離開,其實都一樣單獨。

看似與他完全相反,天使阿茲拉斐爾愛(或象徵著)的是一切人類能創造出來的美好事物,美食、書籍、音樂、戲劇... 以及對歸屬的追求。他代表的是對安穩生活的熱愛,是人類在安穩後、或夢想著安穩時,會創造出來的那些東西。

這個角色的韌性與難能可貴的地方,是我們不容易第一眼辨認出的。

阿茲拉斐爾在地球上待了六千多年,早就看遍人類能對彼此做出的最可怕駭人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留那股欣賞美善而原諒醜惡的傾向(尤其當美善與醜惡往往來自同一個人),還能愛著生命中的微小事物,並像嬰兒第一次看見奧妙那樣去享受,即便他一定也眼睜睜看著創造出那些事物的人類如何朝生暮死,我一直覺得那是最困難、最需要勇氣的事情。

我們當中,大多數已經在生活中習得憤世嫉俗的智慧的人,我們看待這角色,或許會感到他單純無知。但正是他所愛著的那些小小的、轉瞬即逝的美好碎片,人也好、事物也好、經驗與回憶也好,是那些存在能夠在生命中錨定我們、安頓我們,使我們不至漂流無依。

甚至於,到了最後,他明明有「號稱絕對會打贏的天堂」可以回去,他卻要為了那些微小的事物留下來。

他代表的何嘗不是一種選擇?即便這個世界的真的不完美,距離理想還太遠,也有很多苦難與破碎,他還是選擇留下來,在這個地球上,守護並愛著他真心享受其中的那些事物。

有趣的是,他所愛的那些事物,正是天堂嗤之以鼻,要他別過度放縱的。或許也因為,如果我們竟有能力,在現世建造自己與所愛的人能試著安度此生的方舟,號稱唯有他們能帶來「幸福救贖」的集體主義團體,又有什麼能拿來要求我們的忠誠?

在故事中,我們相對容易能看到,阿茲拉斐爾需要克羅里帶給他的提問刺激與離群的勇氣。但另一方面,我總覺得,克羅里也不是白白單方面付出而毫無收穫。他需要阿茲拉斐爾做為一個介面,或一雙眼睛,甚至是一個藉口,讓他也能找到一種方式,去愛安穩世界中的事物。

克羅里最後沒獨自去半人馬座α星,明明說好一起阻止末日的阿茲拉斐爾都消失了,明明留在地球上,他被地獄逮到之後一定很淒慘,但他就是沒有去。

因為克羅里需要阿茲拉斐爾,才能夠好好地與這個世界的結構建立某種友善的關聯。那是他所愛的,卻因他的個體性被剔除在外,需要重新找到一種方式去連結的那個世界。

如果那個連結消失了,世界也即將末日,去不去宇宙中另一顆美麗的星星,又有什麼重要?

若沒有任何我們所願望、可錨定自身的歸屬,重力般牽引我們,與那股向外拋擲的力量恰恰平衡,個體意志的運動軌跡,終究只會是一場沒有盡頭的離散。

【後記】:今天是2023年7月27日,這篇就是我在第二季正式上映前寫完的,最後一篇《好預兆》文。等待的這段時間真的好奇妙啊,一方面,我等不及知道故事接下來的發展。另一方面,我又有點珍惜這個,世界都還不知道新一季會如何影響我們詮釋角色或再創作的時空小口袋。於此同時!我又興奮想知道,無論角色分析、劇情討論或各式各樣的再創作,即將如何跟新一季為我們揭露的故事互動。這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呢~

每個故事都是一趟旅程。就算路線規劃相同,我們依舊會因相異生命經歷,看見各自掛心的不同風景。讀者並不是故事的複寫紙,而是能自由進出故事世界的旅遊家。歡迎來到我的故事旅遊指南,希望你能在此尋得下一段旅程的洞見與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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