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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怪獸與「強大的男性」——邪典電影《鐵男:金屬獸》觀後感

2023/08/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致謝 虛詞·無形 刊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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塚本晉也的邪典電影《鐵男:金屬獸》(以及《鐵男II:血肉橫飛》)近日在「芭比海默」的熱潮中悄悄地在台灣《金屬 X 血肉》影展中經典重映,但不論南北場次都十分少。整部片雖然只有短短的67分鐘,講述了一個上班族男子某天忽然開始全身變成金屬機械的詭異情節,但鬆散的敘事節奏、充滿無厘頭的轉變和結尾,以及特殊的拍片手法,都讓人在看完後感覺度過一段有趣嬉鬧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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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叫做《鐵男:金屬獸》,但看完後的印象與其說是「金屬獸」,不如說更像是「聲音的怪獸」。因為整部片的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聲音的運用。一般來講,音樂在電影裡被視為是輔助的角色,負責烘托角色的情緒,渲染畫面情境的氛圍,或者暗示劇情的發展,提醒我們注意某些變化。但在這部電影中,卻反而像是畫面成了烘托聲音的元素,在許多時候,我們不是透過聲音去辨識角色的情緒,而更像是反過來透過畫面去捕捉聲音想說的事物,進入音樂想表現的某種「金屬」的精神。


音樂在這部作品中似乎不是為了表現角色強烈的情緒,而是讓我們更加感受到各種金屬製物本身的聲音,加上時常晃動、劇烈抖動與過量剪輯的畫面,使聲音的擊打都像是重疊著視覺銘刻在我們觀影的身軀上,甚至讓我們的感官對某些聲音的性質敏感度變高。彷彿我們和主角一樣,身上產生了一種異變,這種異變讓我們在這種宛若金屬牢獄的聲響中,去感受一種新的身體和不穩定的情感。

「金屬」在這裡面,雖然被大量的展現,並糾結在主角的全身爆發,形成可怕的膿瘤。但真正在觀影上感受到的「金屬」,卻是這些聲音試圖要喚醒我們的一種「物質想像」,以及這種「物質想像」所形成的感官衝擊。在這之中,導演非常準確地讓這些聲音避免變成具有明確情調的音樂,但卻讓這些震人心魄的聲音,這些金屬製物的震盪、敲打與摩擦,或是機器運作、工業環境的聲響,不管是悅耳還是刺耳的,第一時間聽到都能勾起很強的影像感和視覺性,彷彿直接看到某個螺絲在眼前滾動,或是一團鋼管像漩渦依樣糾結在一起。但同時這種「視覺」卻又不是畫面性的,而是能夠從聽覺連結我們的觸覺,在聲音響起的瞬間的,讓我們感受到自己彷彿被眾「金屬」圍繞、喧囂聚集,在整個影院黑暗的空間中不停騷動。

這些聲音絕大多數也能帶給我們強烈的撞擊感,即便是輕微的摩擦聲,也能讓我們很直接感受到鐵條表面粗糙或細緻的質地,並好像在我們身體之間來回穿梭,唯一沒那麼「金屬性」的聲音,只剩下身體的喘息聲。但除了這種可能引發我們不適、刺耳、焦躁的聲響,《鐵男》某些節奏性極強、甚至宛如機槍式的配樂,有時也能給我們帶來一種痛快的感受,因為這些聲音的節奏性似乎解放了我們緊繃的身體,產生輕快且能在空間中不停迴響的身體感。然而這個「身體」就像電影中化為「鐵男」的主角一樣,時而感覺自己獲得強大的身體,時而卻又有種將被其吞噬的恐懼,反映其徘徊在獲得身體、失去身體的兩極焦慮掙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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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電影理論學者都曾借用精神分析思想家拉岡的鏡像理論來比喻和思考電影和觀影者的關係,比如Laura Mulvey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就曾認為電影就像拉岡所說的鏡子一樣,提供了觀眾一個完整、理想的自我形象去認同,並透過流暢的剪接和敘事使人自在地投入、沈浸電影的世界中。但在《鐵男:金屬獸》中,這種關係似乎被打破了,在這裡面,人物很少以完整的面貌出現在鏡頭中,尤其在特寫的畫面裡,他們的臉總是會被畫面切割,部分跑到畫面外。即便以完整的面貌出現,身軀也早已不成人樣,變成醜陋、噁心的「怪物」樣貌。《鐵男》的運鏡也讓人常常感到不快,從一開場鏡頭就非常晃,整個電影都處在不安穩的狀態中。攝影機也不像大部分的電影會擺著一個讓我們可以輕鬆觀看整體的視角,而是時常處在怪異歪斜的視角,甚至顛倒過來,彷彿故意逗弄我們一樣。人物更經常怒目或驚恐地和鏡頭對視,使觀眾無法當個安穩、安全的窺視者。

有趣的在於,這些身體的切割、體液的噴濺以及騷動不安的剪接與視角擺置,雖然的確會使得一大部分的觀眾不願意觀看,但到頭來卻變成一種讓人覺得嬉鬧的觀影愉悅。尤其聲音的狂響,暗示了我們,「看」在這部電影中並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的身體融入聲音和影像所共振、噴發出來的節奏和韻律,並讓我們得以忽略「身體」外觀的醜陋,以及影片中過於鬆散、不符合時空規則的跳接敘事,只讓自己專心沈浸在某種身體的狂想曲內部。

剪接以及視覺上的不快,並不是完全失去了作用,而是他們雖然製造了影像上的緊張,但這種緊張與不安卻被加以利用,濃縮在緊湊的節奏,在高潮的時刻宣洩出去,到最後產生的是一種放鬆的效果以及一種扭曲的快樂,這種扭曲的快樂表面上看來,是因為我們可以鄙視、唾棄甚至嘲諷社會所形塑的理想形象,但實際上,這種「扭曲」之所以能夠被當成扭曲而產生自虐的快感,卻是因為他們仍然將父權社會對男性的理想——鐵男——視為渴望追求的中心,只不過電影透過各種方式將追求這個理想本身的挫折轉化成了痛苦的快感,並使其繼續推動著自己追求「鐵男」的陽剛形象。在這裡面,每次男主角變強,都是因為他剛好受到不小的傷害,使他的痛苦達到某個臨界點,進而得以激發他體內的潛能,變成更加強大的怪物。某個程度上,這個怪物讓人聯想到動漫《鏈鋸人》的電次,每次要與人決戰都得先讓自己長出電鋸,先傷害自己才能激發自己的「真面目」,只不過更加扭曲醜陋,但背後的原理是一樣的,都是在證明壓抑才是男性力量的來源。

似乎,男性要展現自己的強大,除了陽剛的反擊力外,就必須展現自己對痛苦的忍受力有多高強,讓人看見自己承受多麽巨大的痛苦與掙扎。這種模式在近日上映,並同樣依賴音樂來表現戲劇張力的《奧本海默》中也能看到,要表現奧本海默的偉大,就是要去表現他的壓抑。在螢幕上,男人可以陰性化一點,但是不能太情緒化、「失控」地表現自己的情感,而是得像個「科學家」一樣,冷靜自持、平平緩緩、輕描淡寫地呈現自己的痛苦。然而這有時候還是不夠的,因此在偉人的身旁,電影大多會安排他們的妻子、情人情緒化地為他們抱不平,把他無法非理性表現出來的情緒順著別人的口發洩出來,並能夠繼續維持「鐵男」的形象。在這方面上,《鐵男:金屬獸》以一種誇張化的方式表現了男性底下的心理脆弱和歇斯底里,但同時也將之呈現為可笑、中二的事物,並使這個其實充滿暴力、壓迫的「男性掙扎」變成混亂好玩的成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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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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