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奧本海默的過程好像⼀直在被轟炸⼀樣,感到⼗分疲勞。但這並非因為他的劇情⼗分複雜,⽽是因為這部電影震⼈⼼魄、勾⼈⼼弦的⾳樂在長達三⼩時的片長中,幾乎很少中斷,⽽是不停時⼤時⼩地持續作響。即便是好像沒那麼緊張的情節與場⾯,也因為⾳樂的持續維持著某種程度的張⼒,並使他IMAX規格的影像還有很多彰顯⼈物內⼼掙扎的巨型特寫變得懾⼈,也使得席尼墨菲(Cillian Murphy)的演技和他陰鬱分裂的神情在我們的凝視裡變得特別迷⼈與深刻。
沒那麼認同這部電影是所謂的「非線性敘事」,與其說是非線性敘事,諾蘭比較是⽤多線的⽅式來講述奧本海默的⼈⽣(在這裡⾯,每條線的故事⼤致都會是線性進⾏的,就像《全面啟動》雖然主題是⼈的夢境,但裡⾯的每層「夢境」都是線性發展的劇情),這些多線雖然牽涉到的是奧本海默不同時間時期的經歷,但最後他們會完美地匯合在同⼀條線上,互相彌補彼此,形成某種⼤合體的敘事愉悅。整體來說,他在最後仍然提供了⼀條完整、沒有縫隙但延遲展現的線性敘事,整部電影沒有留下任何空⽩,⽽是將⾃⼰向觀眾拋出的疑點,延遲在之後的不同時段⼀⼀重新縫上,製造意想不到的戲劇性,甚⾄連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之間的對話內容,我們原本以為可能不會告訴我們,也在最後的結局完全揭曉,不留下任何懸念,也讓每個事物的發⽣都有清楚的因果。
唯⼀或許可以說是「脫離線性」思考的場景,是在⼀些時候,奧本海默不同時刻的感受,會在某個片段裡忽然糾結在⼀起。這裡⾯最讓⼈印象深刻的,是在秘密聽證會中,奧本海默被委員會的⼈們質疑⾃⼰與前任共產黨女友的關係,懷疑他和她在飯點旅館裡⾒⾯、長談,並非是因為長久沒⾒⽽需要彼此的幽會,⽽是將美國發展核武的國安機密外洩。儘管奧本海默痛苦地將他和前任女友的⼀些私⼈交往細節講出,說明⾃⼰和女友的關係。被安排好要誣陷奧本海默的委員們,仍然極盡扭曲他的說詞,並且⽤各種帶有預設性的問題逼迫他回答,使他難堪。諾蘭在這場景裡為了表現主⾓的難堪與無助,在鏡頭移過委員的⾝影後,讓我們看⾒原本⻄裝筆挺的奧本海默忽然在聽證會上變成⾚裸的,緊湊的⾳樂響起,然後在委員們咄咄逼⼈的追問他與共產黨女友的細節中,⾚裸的奧本海默⾯若⽊訥,接著從委員們的視⾓看去,奧本海默的⾝前出現當初和他在飯店房間交合的女友,⼀樣是裸⾝的狀態,但妖媚地坐在他的⼤腿上,將整個⾝體環繞、壓在他無法動彈的裸⾝上交合,⽽奧本海默繼續維持著他⽊訥看著委員們的眼神。之後鏡頭來到奧本海默⾝後妻⼦的⽅向上拍攝,這次我們從妻⼦的⽅向上,看⾒丈夫的女友非常享受性愛的姿態,並對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
我們都知道奧本海默實際上並非⾚裸⾝體,也知道那個已死去的女友並不在現場,但這個「⾚裸」 卻毫無疑問表現奧本海默此刻的感受和狀態,但這個場景也並非只是將奧本海默的⼼境具體化地展現出來,⽽是將房間裡眾⼈不同的意念都做了某種呈現,並夾雜、糾纏在奧本海默⾝上,⽽奧本海默不只是⾚裸,更是處在夾擊的狀態中動彈不得,⼀個來⾃委員會的壓迫,⼀個則來⾃他的妻⼦。
在另⼀個場景則是原⼦彈成功在⽇本引爆後,奧本海默在眾⼈的歡呼下走到台上進⾏演講,⾯帶微 笑地說著他⾃⼰根本不想說的慶賀台詞。在進場前,諾蘭將台下每個⼈歡呼聲和踏腳聲放⼤到極限,變成⾼張且持續不停的聲響壓迫我們和主⾓的神經,隨著聽眾越來越興⾼采烈,畫⾯上我們越會發現奧本海默越沒辦法和他們待在同⼀個時空,雖然他的表情看似迎合聽眾做出開⼼成功的樣⼦,但在他演講後的背景卻開始晃動、模糊,並且出現類似於暴風雨的聲⾳,鏡頭也越來越逼近他的臉。隨著他說出「我感到⾃豪⋯⋯只可惜我們沒及早⽤來對付德國⼈」等等話語,整個背景也越來越模糊,最後在喝采聲中⼀道原⼦彈的⽩光在整個畫⾯上炸開,進入幾秒的靜默,並讓奧本海默 在短短的時間看⾒這些⼈從他們站的位置消失了,但接著群眾的喝采聲再次化為⼀道巨響震醒我們,這次奧本海默已經演講完在群眾的祝賀下離場,⽽在離場的過程中,他腳下⼀踩,倏然發現⾃ ⼰踩到了⼀個原爆的屍體。
除了⽤剪接接合不同時空的敘事來讓每個當下都產⽣不同的時空的迴響,直接讓空間中出現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事物,諾蘭讓我們更加直接地感受到⾓⾊的⼼理,以及他的⼼理和現實時空的反差所形成的內爆。這種⼿法曾經在智利導演拉烏・盧伊茲(Raoul Ruiz)改編普魯斯特⼩說的電影《追憶似⽔年華》(Time Regained,1999)被⼤量運⽤,在其中導演透過交叉不同的時刻,讓我們知道某個物件雖然在場景上,但其實是主⾓記憶中的事物,並不真實存在於那個時空中,將不存在於現實時空中的記憶引入當下的時空,去使現實產⽣某種詭異的不和諧,並進⽽瓦解、轉變現實對⼈的意義。
諾蘭的這部電影,⼀樣透過這樣的⽅式,去不停在電影中引入⼀種不安和詭異的不和諧,但除此之外,配上⾼張壓迫的⾳樂和⾳效,使得這種不和諧的「內爆」引發的不是時空流逝的感慨,⽽是無法安棲於當下的焦慮與壓迫。即便同處於⼀樣的空間,但卻完全處在不⼀樣的時空。反過來讓我們思考影像作為⼀種空間對觀者所展現的意義。⽽整個三個⼩時的片長,諾蘭沒有花太多⼒氣去特別表現原⼦彈在外在上爆炸的震懾與壯觀⼒量,反⽽他將所有的⼒氣都放在去表現⼀種 充滿⽭盾與內爆的情緒。這種「內爆」也呼應了電影原⼦彈的議題,表現原⼦彈真正引爆的是⼈們的內在衝擊,並使得整部片雖然⼀路都是緊密的對話⽂戲,沒有太多炫麗動作戲或爆炸場景,但觀影過程仍然從頭到尾都⼗分緊張,甚⾄⽬不暇給。
在這之中,《奧本海默》很縝密地將「原⼦彈之⽗」奧本海默的內在掙扎與技術的道德省思完全表現出來,也將美國政治的醜陋與政治⾾爭的種種細節揭開給觀眾看,但或許唯⼀比較可惜的地⽅是,諾蘭⼀直偏好的「非線性敘事」除了是⽤來表現某種⾓⾊迷茫的⼼理狀態與營造戲劇性懸疑的功能外,到頭來並沒有試圖轉換、激發成⼀種非線性思考歷史的⽅式與史觀,⽽是最後都會統合在⼀個⼀致、有跡可循、每個⾓⾊都有明確定位的商業敘事框架中,沒有去挖出這段歷史裡值得省思的空⽩。換句話說,儘管延遲了線性敘事的開展,這部電影給予我們短暫的多重視⾓,但到頭來他仍然只是對這段原⼦彈發明歷史以及將奧本海默形塑為⼀個男性悲劇英雄的單點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