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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將法國文豪馬塞爾·普魯斯特七冊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改編成電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困難在於,《追憶》並非單純描述過往的厚重小說。整個作品中,普魯斯特經常讓各種時刻的記憶不經意地冒出並與過去和未來的記憶交錯、夾雜,雖然優美動人但也很容易讓人迷失,只有讀到某個部分時,我們才會忽然明白那促使人陷在回憶的核心而感到惆悵,體會到時間流逝的殘酷和人性為愛癡狂的矛盾。有趣的在於,對普魯斯特來說,回憶的目的,不是為了找回失去的記憶,而是為了將失去的記憶在當下重新創造並賦予新的時間性。事實上這些記憶很多無法完全回憶起來了,只剩下、遺留一些最強烈的感官印象偶而會忽然被不經意地喚醒。回憶因此無法回到過去,只能透過探索這些早已失落、碎片化的情感與記憶印象,為他們重新賦予新的時刻來轉變當下自身與未來的關係(在電影中,普魯斯特所遭遇的是死亡的到來)。
這使得電影無法用「再現」(represent)的思維去單純演出《追憶》的故事,因為普魯斯特在表現的是回憶本身難以把握的動態過程,以及在回憶中,各種深刻、強烈卻無法說清的印象與感官感受如何讓我們從既有的空間與時間狀態解放出來,將當下不存在的情感與感知引入當下的時空,使現實的意義產生轉變。
這也是為何拉烏·盧伊茲的《追憶似水年華》(Time Regained,1999)讓人印象深刻的原因,整部電影不是依照故事的發展來安排場景,而是根據不同場景的物件、聲音、光影和對話所引發的情感來進行記憶的剪接。甚至透過交叉不同的時刻,我們會知道某個物件雖然在場景上,但其實是主角記憶中的事物,並不真實存在於那個時空中。同時,許多場景和事件會在不同的時刻重複,有些是立即的,比如普魯斯特的兩次驚醒;有些則是經過某些情節後才再次出現,比如某個角色的葬禮。這些手法都讓《追憶》在創作的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各種情感的重複與交叉所產生的迴盪,並將這些情感的迴盪扣回普魯斯特作品中原本的各個主題:死亡、時間和愛情與慾望的矛盾。
沃克·雪朗多夫的《往事回憶錄》(Swann in Love,1984)改編的是普魯斯特《追憶》的第一卷中, 男主人公斯萬與奧黛特的戀情故事。整個故事的時間僅僅只有一天,卻細膩地描寫了愛情在嫉妒、 虛榮之間的微妙關係。乍看之下,《往事》與《追憶》不同,似乎是個線性敘事,但導演卻會在某些時刻,運用時空交叉、錯置的技巧,表現斯萬平靜外表下暗潮洶湧的情慾,以及因此而來的痛苦,並諷刺了人們在愛情中的盲目。
愛情的盲目或許讓人痛苦,甚至讓人覺得虛擲時光,但正是對這種痛苦和虛擲感受的深入書寫,讓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今天讀來依舊能深深撼動人心,如同《往事回憶錄》的結尾所說: 「愛的回憶使人無畏死亡」,人生也許充滿枉然的感情,但藉由記憶對自身的重新書寫,得以化為生命持續下去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