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臺北藝穗節|「評論寫作工作坊」
※ 本文含演出雷
台灣的夏天午後,觀眾在不見天日的劇場裡仍能聽見牆外傳來的雨聲、雷聲,疊上劇場內播放的音效,單音、重複。而眼前的兩個男性角色,身穿白襯衫、西裝褲、梳整齊油頭,分坐在兩張單薄的床鋪。一個坐在床上讀著薄薄兩頁報紙,一個則在床沿彎腰,不斷重複綁著自己左右兩隻腳的鞋帶。
在戲的開場,他們都不說話。
氣氛懸疑、不安、緊張。舊峸劇場的木質色牆面,灰黑色地板,鐵製樓梯,小小的空間裡,觀眾座位呈L型排列,緊貼表演區,筆者所坐的位子甚至貼著其中一張床的床沿,演員的表演近在眼前與耳邊。
劇場外,劇場內,一切都太近了。霎時間,觀眾就像真的被帶進兩個角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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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角色是殺手 (劉育松、謝孟庭飾),他們在某間房間暫時停留,待命,準備執行又一次的任務。他們一資深一資淺,一動一靜。資深的總是在看報紙、指示、教育資淺者做事;資淺的總是走來走去,狂問資深者問題,即使一再收到資深者不耐煩、憤怒、大聲斥責的回話,他還是鍥而不捨地問、喋喋不休地重複。兩人的互動方式,如果用IG流行可愛寵物影片來比擬,就像是活蹦亂跳的幼犬不怕打槍,持續要靠近趴在角落,不大想動的年邁老犬。
當寶藍色的「食物升降機」突然從天花板降落,裏頭取出的紙條寫有各種菜名。觀戲氣氛從緊繃突變成荒謬,角色起初雖舉槍戒備,不知所措-這裡是個低調封閉的房間,為何會有餐廳營業用的食物升降機?
但,資深殺手卻不顧可疑之處,要求資淺殺手盡力回應菜單需求(沙拉、西餐、希臘菜),把隨身攜帶的食物(葡萄乾蛋糕、洋芋片、牛奶、茶包),這些不符菜單的餐點,「有什麼給什麼,通通送上去就對了!」
接著,角色爬上2樓樓梯,發現附哨子,可以跟「上面」通話的水管,資深殺手要後輩遠離水管,自己一靠近,卻大改說話口氣,突然變得畢恭畢敬。
當食物升降機每次降落又升起,兩個角色雙手持槍,手臂的移動幅度與機器一致;全場觀眾的目光也隨之起落。
無論是設在2樓的通話水管,從天花版降落的食物升降機,都彷彿隱喻著表現「從上面下來」的權威、不可違逆的決定。資深殺手即便不安恐慌,對水管說話仍有禮恭敬;資淺殺手即便 被前輩無理恫嚇,還是先壓低姿態向對方求和。角色被動、唯唯諾諾的聽命,讓人想起在職場、在校園、在家庭中,都可能旁觀或親身處在這樣的不對等相處關係中,身不由己,逼不得已,也荒謬無比。
水管上鑲著哨子用的,與控制食物升降機吊掛的,是同一款塑膠鍊子,鍊子被漆上高彩度的寶藍色,與整個舞台上一致的低彩度物品、服裝相比,顯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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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這個劇本的源頭,英國劇作家品特(Harold Pinter)在1957年寫出《食物升降機》(The Dumb Waiter),同一年,英國成為世界上第三個擁有氫彈的國家。
也許1957年的歐洲距離2023年的台灣過於遙遠。但碰巧,藉由近期傳記電影《奧本海默》(Oppenheimer, 2023)熱映,台灣觀眾稍稍能透過「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生涯,去想像1940-1960年代,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冷戰開始的西方世界,美國與蘇聯以大量核子武器,互相警示對方的時期。
當然,古時候西方人吵架打架,好像跟我們沒那麼有關係,那再換個角度觀看。品劇場2021年首演的另一檔作品,賴定均編劇的《口袋台北》/《口袋萬華》,描述麵店老闆開店遇見一名街友,一個人想趕走對方,另個人卻無處可去。更和《食物升降機》同樣有「兩個角色無法離開空間,持續注視上面,討論『上面』」的表現方式。本作品同樣由鍾岳桓導演,同樣在舊峸劇場演出。
我不免發想,或許這能成為品劇場的作品風格之一-透過劇作,帶領觀眾一起看看、想想,所謂的「上面」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是不可反抗的權威、可能是法律規矩、可能是所謂神明上天注定的命運⋯
#資料-
六零年代的冷戰戲劇:品特、艾爾比及懷斯|國立陽明交通大學
讀 Harold Pinter《The Room》 - 草莓吐司妥也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