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看到我在追劇,好奇問道:「你在看什麼?」
「《沒有季節的城市》,宮藤官九郎的新作品。」我說。
話音剛落,恰好迎來第七集的開場,輕快活潑的樂聲響起,畫面出現看起來各自具有獨到風格的角色們。「這部感覺很輕鬆!」曾經與我一起看過《SORRY青春!》的室友快樂地在沙發坐下,打算加入追劇行列。
「⋯⋯沒有,這部一點都不輕鬆。」
但的確,乍看之下,《沒有季節的城市》是一部無比熱鬧歡騰的作品。只能說宮藤官九郎這次實在太邪惡了。
提到有在經營日劇市場的串流平台,以台灣觀眾的視角來看,最先想到無非是 KKTV、friDay 影音,以及 Netflix。不同串流平台的經營方針各異,KKTV 與 friDay 影音主要著重在當季最新日劇的跟播,也會策略性取得特定演員、編劇作品的獨家跟播權,例如後者先前便明顯鎖定坂元裕二編劇,除了《初戀的惡魔》之外,也上架了《四重奏》、《最完美的離婚》等多部作品;而 Netflix 則是將重心放在原創作品的產製,以及大量早期經典日劇的再上架。至於不論背後資源、訂閱人數都與 Netflix 比肩的 Disney+,日劇的內容量卻居於劣勢,在台灣並非觀看日劇的首選。
不過在競爭極為激烈的 OTT 市場裡,如果只固守漫威、星際大戰等迪士尼相關 IP 的內容,訂閱的成長動能顯然不足,因此近期 Disney+ 也開始朝向原創日劇的方向邁進,去年與 NHK 共同製作《配角人生》,今年則是與宮藤官九郎合作,推出了《沒有季節的城市》。而令人意外與驚喜的是,向來以編劇見長的宮藤官九郎,本次除了擔任編劇之外,也身兼了導演身份──上一部由他擔任導演的作品、2016 年的電影《地獄哪有那麼嗨》,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另一特殊之處在於,本作並非宮藤官九郎的原創作品,而是改編自 1962 年山本周五郎在朝日新聞連載的同名小說,該小說也曾於 1970 年被名導黑澤明改編為電影《電車狂》。也就是說,本次的我們所看見的《沒有季節的城市》,實際上與原作已相距超過六十年,並且是第二次改編。如何在客觀環境已經明顯更迭的當代時空,提取原作的核心、建構二次改編的新靈魂,無疑是負責編導的宮藤官九郎所面對的極具挑戰性的課題。
在製作與背景設定層面,本劇其實頗有 2013 年由宮藤官九郎編劇、風靡一時的《小海女》的影子。例如配樂是與《小海女》相同的大友良英,而本劇角色們所生活的臨時住宅,則是在 12 年前名為「納尼」的某場嚴重災害之後由政府搭建而成。
透過與日文的「什麼(なに)」發音相同的「納尼」影射 311,是本劇極為巧妙的設計。除了帶有宮藤官九郎獨到的惡趣味之外,在劇情層面也別具意義,不直接點名 311 的手法使得故事與角色都更具延展性,讓本劇跳脫狹義的「後 311 作品」框架,勾勒的對象與其說是海嘯後的災民,不如說是那些受傷的、殘缺的、活在社會邊緣的人們。
因此我們在本劇裡面所看見的人物,雖然幾乎都有與「納尼」連結的背景,但角色本身所背負的傷痛卻並非源自於此。第二集的故事主軸,青年部的成員辰也就是其中一個典型案例,本劇也自此奠定了基調。辰也的創傷來自他的原生家庭,母親溺愛著長年在外遊蕩的哥哥,每當哥哥一回家、一索討資源,母親便毫不猶豫地交付家裡的所有,包含辰也上大學的學費、繼父特別為辰也購置的西裝。無節制的溺愛將整個家庭拖入負債深淵,直到繼父再也無法忍受而離開,辰也卻依然選擇留下,緩慢而努力地還債、存款,想要帶著母親與弟妹到新的環境重新開始。
只是母親的溺愛與目光的方向卻從未改變,就在存款終於達標之際,母親又再度偷偷拿了辰也的存褶交給他哥哥。母親似乎自知理虧,卻仍對於辰也的震驚與心碎置若罔聞,更以近乎瘋狂的姿態指責辰也「比起家人,更在乎存款」、「一點都不貼心」。
辰也的故事貫穿全劇,而他的創傷並沒有一般戲劇常見的、皆大歡喜的結局。在劇集尾聲他一次忍無可忍的爆發後,母親最後僅在白板留下「對不起」三個字,便帶著辰也的弟妹在夜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家、這座城市。本劇甚至選擇讓他親眼目睹母親、哥哥和弟妹一家四口快樂地談論搬入新的公宅的畫面,只是那幅天倫之樂的景象裡頭沒有自己。
當然在殘酷之餘,宮藤官九郎還是保有許多胡鬧荒誕的元素。像是主角所飼養的貓咪阿虎,在不同時刻會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戲劇裡,有時是一般的貓咪,有時則是現實中已經 50 餘歲、長相粗獷的皆川猿時扮裝成貓咪的模樣,甚至還會與人類對話──雖然人類聽不見。
只是這些看似荒謬的設定,在本劇除了引人發噱之外,更常常會在意料之外的時刻給予觀眾一記心碎重擊。臨時住宅裡有一對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父子,以乞食為生的他們,在吃了不乾淨的食物之後,孩子嚴重腹痛,父親卻只顧著絮叨幻想中的屋子應該蓋成什麼模樣,沒有人理解阿虎叫聲背後的意涵:「再不帶他去看醫生就來不及了!」
除此之外,本劇的鏡頭語言也時常運用交錯剪接的手法強化情緒張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被拋棄她的親生母親形容成「壓扁的油豆腐」的克子的故事線。在居民對克子普遍不友善的環境裡,只有單純的岡部非常喜歡內向、寡言的克子,甚至特別邀約朋友一起到城裡挑選克子的生日禮物。然而正當一群人笑鬧地採買與試穿衣服時,卻拼接上臨時住宅內克子被伯父撫摸著裙擺下的小腿,要她乖乖待著不動的強暴畫面。
有些人會將《沒有季節的城市》描述為一部溫暖療癒的作品,但我很難將這些形容詞安放在這齣戲劇上。前面提到宮藤官九郎這次很邪惡,原因在於本劇對於邊緣與創傷的描繪比起他先前的作品來得尖銳許多,卻同時又極為狂放地展露他獨有的、胡鬧而歡快的惡趣味,即使並非沒有給予任何光明,但兩相交疊之後的對比,卻讓《沒有季節的城市》甚至比傳統的悲劇來得更為苦澀。
本劇裡面充斥著各種心理上、生理上、道德上的「不正常」,包括以為自己是電車駕駛員的阿六、和眾多居民發生婚外情的前偶像、交換伴侶的朋友。而以外來者的身分進入這個臨時住宅的主角半助,看起來無疑是本劇最「正常」的人。
他的「正常」,讓他被交付的「紀錄並回報這裡的居民發生的事」的任務顯得合理。畢竟除了他,有誰更適合旁觀這裡的不正常呢?但旁觀的過程之中,不只戲裡的半助,戲外的觀眾也不免開始質疑自己對於世界的理解:「正常」與「不正常」的邊界是什麼?邊界由誰決定?隸屬於哪一端,又真的重要嗎?
臨時住宅裡的丹羽先生是眾人最信賴的長輩,不論快樂的、傷心的、煩惱的,大家總會來到丹羽先生的將棋棋盤前向他傾訴。在所有人眼裡,丹羽先生是這座城市最溫暖也最睿智的存在,只有他從一開始就認真地對待每天駕駛著虛幻電車的阿六,了解每個人的故事和痛苦,在家裡遭到竊賊潛入時,還能因為友善讓對方放鬆戒心,主動將錢包給了對方之後,反而順利地讓警方將竊賊逮捕歸案。一頭霧水的竊賊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此被丹羽先生斥責:「笨蛋,怎麼可能有主動把錢包給你的這種好人!」
這樣的丹羽先生,在被要求搬離即將被拆遷的臨時住宅之後,並未住進新落成的公共住宅,而是被送進了安養院。理由是,他罹患了失智症,無法獨自居住。
那一刻觀眾才意識到,原來丹羽先生和竊賊的互動,或許並不是原先所理解的睿智。然而縱使不是,依循所謂的「正常」標準,將丹羽先生劃歸到「不正常」的範疇,到底又滿足誰、保護了誰呢?
從本劇開頭就在紀錄居民們所發生的事的半助,選擇將這一切寫成一篇名為《沒有季節的城市》的小說。劇裡的編輯讀完厚厚的文稿,面有難色地表示沒有辦法刊登這部作品。
「雖然故事裡的角色很有新意,現實裡絕對不會有這種人,但是在道德上,很多歧視女性的部分會有問題。下次,請寫一些溫暖風格、沒有人會受傷的故事。」
戲劇與現實在這一刻微妙地交會,不曉得宮藤官九郎在企劃、創作《沒有季節的城市》時,是否曾經遭遇過類似的質疑。但身為觀眾,我非常慶幸宮藤官九郎得以完成這部被他稱為「創作生涯中最想改編」的作品,並且寫出了足以被稱為近年他的作品裡最為動人的結局。
最終,臨時住宅仍然不意外地被拆毀了,曾經居住在這裡的人們以符合普世期待的方式回到了社會之中。而那段被視為「不正常」的過往,他們不再提起,即使在路上相遇,也默契地錯開視線,彷彿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但「納尼」發生之後,在那個邊陲城市裡共同生活十餘年的時光,依然是真實的。那面曾經高高懸掛在臨時住宅的彩色旗幟,每個人都攜帶著一小部分,用他們的方式各自記憶,繼續前行。
全文劇照: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