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第三章

2023/10/06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進入清掃行業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一個大案子,該名客戶住在山稜區的一處獨棟別墅裡,會在這裡置產的通常都是科技新貴或者影視名人的專屬度假屋;敏敏告訴我,根據她的評估,這次的工作可能會需要一個禮拜才能夠搞定,每天當我完成到一個階段時就傳訊息給她,她會另外再派回收用的貨櫃車去把廢棄品成批載走。
  不過,有件事情她卻一反常態地沒事先給我任何通知,因此我不得不主動傳短訊詢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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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既然敏敏這麼保證。
  雖然即將開始大掃除的工作,但老實說我並不知道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才適合,我看了一下我的行李箱,於是我再次翻出了以往入睡之前都會穿上的西裝以及透明防塵衣,並在五金零售店裡購買了口罩、防滑手套以及拋棄式的鞋套。
  開工的一早,我騎著共享單車一路來到地址上的別墅,按下門鈴,前來開門的是一位身形高瘦的男性,他看起來年紀與我差不多,可是臉上卻有茂密的蓄鬚。
  「你好,我的名字是『洛伊』,我是接到仲介安排來幫忙清理房屋的。」
  「沒錯,委託人就是我,你可以叫我『戴爾(Dale)』就行了。」與我握手之後,戴爾擺手邀我進門;見到我完善的清潔服,戴爾又看看自己還穿著家居風格的亞麻衣,他說:「可以給我10分鐘的時間嗎?我想我也應該換上方便工作的服裝。」
  「好的,請便。」
  趁著戴爾走向2樓的寢室之際,我仔細環顧了一下1樓的環境,其實他自己已經先行做過簡單的分類,至少,他提前將客廳裡還要保留的大型傢俱都先蓋上了白布,並自行準備好了緩衝泡棉、氣泡紙以及膠帶,在客廳中,我注意到了一組裝置藝術,那是一組由無數冰棒棍沾黏而成的複刻版《地獄之門》(La Porte de l'Enfer),只不過沉思者(Le Penseur)所座落的位置替換成了一組類似波士頓動力公司(Boston Dynamics)研發的亞特拉斯(Atlas)機器人。
  戴爾下樓了,他這次換上了T恤、牛仔褲、運動鞋、滑雪手套,並帶來了兩條毛巾,他將其中一條交給我:「請用,我想說過程中應該會流很多汗。」
  「謝謝。」於是我將那條毛巾繫在了頭上,將我的頭髮完全包覆起來。
  戴爾學著我也將毛巾在自己的頭上紮緊,接著他問:「好的,那麼你建議從何開始呢?」
  「我從房子的外觀看見這裡有閣樓,所以我猜那裡就是儲藏室,對吧?」
  戴爾:「沒錯。」
  「那麼我們應該從那裡開始,由上而下,這樣對於我們的體力來講最有效率。」然後我又指向前院:「搬出來的東西可以先擺在大門口嗎?」
  戴爾:「沒問題。」
  「好的,那麼我們可以開始了。」
  跟隨著戴爾,我們前往他位於閣樓的儲藏室,這裡囤積了不少過期的雜誌、DVD、環遊世界的紀念品、水電修繕的工具與替換零件、老舊的青銅立燈、節日裝飾品、層板早已承受不住書籍重量而彎曲的幾座書櫃以及成套的室外乘涼組。
  乘涼組……巨大的手搖遮陽傘以及摺疊餐桌和涼椅,販買你一個在自己院子就能愜意舉辦燒烤派對的幻想,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有人會買這種東西。
  我先是將書櫃上的書全部取下,這讓戴爾以為我想先從那些書動手,於是他抱起一疊書就準備往樓下走,而我則趕緊即時建議他:
  「抱歉,戴爾,我沒有先告知你:其實我們應該從重物開始,所以我其實是打算先把書移除,這樣我們才能一起把這書櫃給搬下去。」
  「有道裡。」戴爾點點頭,旋即把書給放下,他追加確認:「由上而下,由重到輕,對吧?」
  「沒錯。」我說:「同時,永遠都要確保搬運通道暢通。」
  戴爾:「明白。那麼……我們繼續吧。」
  在通力合作之下,我們只花了一個上午就順利清空了整座閣樓,原本進度還可以更快,只不過戴爾的家中沒有多餘的紙箱與包裝繩,因此在中午休息期間,我傳了訊息給敏敏,希望她可以提前2小時指派貨櫃車過來,並替我們準備好方便搬運的包材與道具。
  遂而在下午期間,我們暫時將我們能做的都先準備好,例如替電漿電視與曲面螢幕做好防撞措施、將地毯捲綑成束、用膠帶與氣泡紙將廚房的所有杯盤與刀具都固定好……
  等到貨櫃車抵達,我們依序將那些大型家具搬上升降後斗,這個過程讓我聯想起在在機場擔任丟手的經驗,過程中,戴爾氣喘吁吁,看得出來他平時並不習慣這類粗重的體力活,因此我提議他可以先回屋裡將一些輕型物品封箱就好,剩下的我可以用單獨一人使用手推車解決。
  戴爾不好意思地答應了我的提議,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畢竟那本來就是我的工作,而且這樣的分工作業還能加快我們清理的速度。
  貨櫃車離開後,我們洗刷了閣樓、將厚厚的積塵清掃乾淨,至此,今天的進度總算告一段落,我也準備告辭,可是戴爾將我留了下來,他從冰箱裡取出可樂,與我直接在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喝了起來;戴爾:
  「不好意思,我沒有啤酒。」
  「沒關係,我們兩個都需要補充一點糖分。」
  戴爾:「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等到最後一天才處理掉冰箱,這樣接下來幾天我們就能都有冰可樂可以喝。可以嗎?」
  「沒問題。」
  戴爾:「對了,還有一樣東西比較特別,我不知道能不能也託你幫我處理。」
  「是什麼?」
  「等我一下。」說完,戴爾拎著可樂瓶離開廚房,等他再回來時,他的懷中抱著一組木盒:「就是這東西。」
  我起身接過木盒,掀開它的蓋子,原來裡頭是一把M1911手槍,並附上了7發子彈。
  戴爾:「這是我祖父在參加韓戰時用過的,可是年代已經非常久遠,當時他可能也沒有向官方登記。」
  「我可以取出來檢查看看嗎?」
  戴爾:「請。」
  於是我將木盒擺在流理台上,並從盒中取出那把M1911,退出彈匣、後拉滑套、確認膛內並無子彈後,我壓下釋放鈕讓滑套歸位,讓擊墜固定於待發位置,不過我一眼就看出端倪:
  「M1911,保存狀態非常好。不過這是一把紀念用的禮槍,撞針已經被移除了,而且……」我對槍身進行簡易的大部拆解,隨後將槍管交給戴爾:「槍口已用鉛堵住,除非更換零件,否則它完全沒有再擊發的可能。」
  戴爾舉起槍管對著天花板上的燈泡直視:「嗯……你說得對,它完全不透光。」
  「所以這是一把非常安全的槍,想要脫手的話,沒問題,我可以幫你處理。」事實上,我處理過更多能夠發射實彈、取過別人性命的各類長短槍枝。
  戴爾將槍管交還給我,好讓我把全槍給組裝回去;隨後他又指著盒子問:「但這些隨附的子彈呢?它們還能用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可以去哪裡鑑定。」稍微停頓了片刻,我才意識到這其實並不重要:「但無論如何,你已經不需知道結果,對吧?」
  戴爾:「這倒是。」
  「嗯,」將槍置回原位,關上盒子:「總之,我會搞定。」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謝謝。」戴爾將可樂一飲而盡。
  離開戴爾的別墅,我在市中心轉搭公車來到了許久未曾踏入的當鋪,老闆依舊叫著我的舊名,在說明狀況之後,他評估這把禮槍的價格並不會太高,還不如裝上二手的撞針與槍管,他手邊就有這些多餘的料件,基於和我許久未見,他甚至可以幫我免費將槍調整到可以正常發射的程度,並贈送我一組腰掛的硬殼槍套。
  於是,那天晚上我便帶著一把滿膛的M1911回家。
  隔天的同一時間,我又前往戴爾家報到,這一天我們清除了他的書房、客房與車庫。
  第三天,我們清除了他的主臥、廚房、客廳和地下室。
  至此,除了冰箱之外,他的別墅裡僅剩下了一組登山用的大背包,看來,這份清掃工作實際上用不了一個禮拜……我本來是這麼想的,而就在我們用他家的壁爐焚燒那座《地獄之門》時,戴爾才一邊盯著火焰,一邊對著我說:
  「終於到了這最後階段了,我打從中學時代就一直計畫著這一刻,整整20年。」
  「你覺得輕鬆多了嗎?」
  「嗯哼……可以這麼說。」戴爾:「最難熬的部分是那長達20年的心理準備,當然,也包括了合適的命運與機會。但實際執行之後,沒想到這一切也不過是一個禮拜內就能解決的事情。」
  「還有那座冰箱。」
  「對,還有那冰箱,到時候就交給你了。」戴爾莞爾一笑,話鋒一轉,他詢問著:「清潔仲介告訴我:你已經申請好了護照,對吧?」
  「對。」
  戴爾:「那麼,明晚我們就約9點整在國際機場的第一航廈碰面,好嗎?」
  「好。」儘管我這麼回答,但我完全不明白戴爾是什麼意思。
  「那就好。那麼剩下的部分我可以自己燒完,今天你可以先回去好好休息。」
  「嗯,晚安。」
  「晚安,洛伊。」
  當晚回到住所盥洗完後,我前往24小時營業的自助式洗衣店裡清洗我的廉價西裝,在我熨燙襯衫時,我不禁猜想著明天的工作會是什麼,倒也不是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護照、國際機場,這無非是要我陪同戴爾出國一趟,早先敏敏就已經告知我要做好準備,所以最後一個步驟很有可能就是將戴爾運送到海外的某處。
  「證人保護計畫」?我再度回憶起敏敏談過的內容。

  隔夜,我搭乘著快速列車前往機場與戴爾會合,沿途的場景看起來真是眼熟;總之,我順利戴爾會合了,與先前的打扮不同,他同樣穿起了黑白西裝,若不是他還揹著登山背包,否則我倆站在一起看起來就好像隸屬同一家公司的會計師一樣。
  直到接洽櫃檯交出護照之後,我才知道我們兩人的目的地竟然是冰島,而且搭乘的艙等是擁有空中包廂的頭等艙,因此除了過海關之外,我們一路上都與排隊絕緣,我們有專用的休息室、專用的淋浴間、專用的自助用餐區、專用的酒吧、專用的登機通道……甚至進到了機上的艙房,我們也有私人專屬的空服員。
  這個能夠讓人完全躺平的包廂讓我聯想起青年旅館的隔艙,只不過各類電子設施還更多,當中包含了抗噪耳機、按摩椅、無線網路、多國插座、小冰箱、大尺寸的個人電視、提出各項服務的平板電腦以及內線電話;等到飛機起飛、進入平流層之後,戴爾撥打了內線電話給我:
  「我們大概需要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如果你想好好睡一下的話,其中一個秘訣就是到淋浴間洗個熱水澡。」
  「謝謝。也許等一下我就會預約使用;只不過,我有慣性的失眠。」
  戴爾:「你需要助眠劑嗎?」
  「頭等艙會提供助眠劑?」
  戴爾:「不,他們頂多只會提供酒精飲料,我的助眠劑是自己帶的,我有醫師的處方箋,如果你想試試看的話。」
  「好啊。」
  掛上電話,不一會兒戴爾就出現在我的包廂外,我原以為助眠劑只是單獨一顆藥丸,沒想到完整的內容還另外包含一顆鎮定劑、一顆導睡片、兩顆多巴胺、四顆肌肉放鬆錠以及兩顆軟便劑,因為這類助眠藥物的副作用就是容易使人脫水。
  「這些藥的種類跟數量比我想像的還多。」
  戴爾微笑:「我看起來就像你的藥頭,對吧?」
  「我看過真正的藥頭,放心,你跟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是嗎?」戴爾改而蹲在我的座位邊,他壓低音量詢問道:「我知道我不應該過問,不過……在我之前,你有過幾次這種客戶的經驗呢?」
  「坦白說,你是我的第一個。」
  戴爾挑起眉毛點點頭,他的表情在意外中又夾帶了一絲欽佩「哇……我得說這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你看起來很專業……當然,你是專業的,我的意思是:你給我的感覺好像對這一切都已經很熟練,你的指示很精確,做事態度非常俐落,而且你從不多問我其他的問題,這點對我來說相當重要,它會讓我比較不容易感到緊張或焦慮,特別是你總表現得從容又冷靜。也許你天生就適合做這一份工作?我是讚美的意思。」
  「謝謝。」
  「好了,」揉揉鼻子,戴爾再度起身:「不打擾你休息,我們降落時再碰面。」
  於是我遵從戴爾的建議,在機上洗過熱水澡之後又服下那些助眠劑,並且戴上了主動降躁耳機和眼罩,接著,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那些在我獨處時總會於我腦中響起的交談聲消失了,我也在一片寧靜中睡得無比安好。
  那是我睡過最沉的6個小時,其後,我吃了一餐牛排、一餐日式料理,並在幾道甜品與調酒中,伴隨著幾部電影完成剩餘的航程。
  我們中途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等待轉機,之後才改乘冰島航空抵達凱夫拉維克國際機場。在那裡,我以我的證件租了一輛四輪傳動的休旅車,不過實際上駕駛的人仍是戴爾,他在導航系統上設定了赫倫哈布納角(Hraunhafnartangi),加完油之後,我倆就旋即出發。
  在這永夜的季節,路程上其實沒有什麼可看的自然風光,到處都是積雪,頂多就是雲層散去時偶爾露出的極光;我們在中途的一處休息站加了油、買了一些方便帶在車上吃的點心和飲用水,經過將近9小時的路程之後,我們終於抵達了戴爾設定好的目的地,那是一座位於海岸邊的燈塔。
  「就是這裡了。」戴爾將車子熄火,經過一小段的沉默之後,他掏出身上的皮夾與護照交給我,並轉過身去將背包內的助眠藥和一只玻璃瓶抽出來;他向我交代著:
  「洛伊,很高興認識你,雖然這聽起來過於客套又一廂情願,不過,你是我認識過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後一個認識的朋友,謝謝你陪我一路走到了最後。」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戴爾將一份助眠藥遞給我:「我只有個最後的請求:在我下車之後,請你繼續在這裡待上幾個小時,這些藥可以幫你好好睡上一覺,背包我也留給你,裡面有整套滑雪用的抗寒衣物;等到你醒來之後,麻煩你走到海峽邊確認我的狀態,之後你的工作就算完全結束了。」
  「好的。」
  深吸一口氣,戴爾對著我擠出一絲笑容:「那麼,晚點見。」
  「晚點見。」
  之後戴爾拿好了他的助眠藥、玻璃瓶以及礦泉水,獨自一人下車,逕直朝著燈塔的方向走去;留在車上的我開始感到寒冷,遂而我按照戴爾的指示,從他遺留的背包裡取出抗寒衣披上,同時,我也將椅背放平,在開啟一罐瓶裝水搭配助眠藥服下後,我便靜靜躺下,等待著藥效發揮的睡意再次將我擁抱……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正式甦醒,再次睜眼時,我只見自己的每口喘息都呼出了霧氣,全身僵硬的我急需下車活動手腳,於是我挪到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暖車,接著走出車外將擋風玻璃上的積雪主動用手撥除。
  我還記得戴爾最後的囑咐,因此我走向燈塔,不出一段距離,我遂在雪地中發現已經沒了呼吸的他,戴爾的全身僵硬,但表情安寧,懷中還抱著他早先帶下車的玻璃瓶,我仔細用手機上的微弱探照燈查看,發現原來那是一樽瓶中信,照理說我不應該這麼做,但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我旋開了蓋子、將瓶中的信紙倒出來閱讀著,上面寫道:

陌生人:
  您好,當你發現這封信時,我已經死亡一陣子了,如果我的死狀嚇到了你,那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死亡是出於自願,與他殺無關,因為我已經被憂鬱症困擾多年,所以我選擇在此地長眠。
  如果你需要通報警方,請不必將我的遺體運送回國,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的親友,也沒能有再回去的歸處;我願意接受貴國處理無名屍的任何處置辦法。
  如此打擾,我由衷深感抱歉。

    以上 絕筆

  原來這就是整份清潔顧問委託的全貌。
  將戴爾的遺書妥善歸位之後,我回頭坐上休旅車的駕駛座,重新設定好回返國際機場的路線,接下來,我要回家了。
  敏敏說得沒錯,這份工作的確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而且嚴格說來,我還有戴爾的冰箱必須處理,然而就在我對冰箱做最後的內部檢查時,我發現了戴爾還用一瓶可樂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說:

洛伊:
  這是最後一罐留到工作完才喝的可樂。
  我很滿意你的服務,所以我繞過仲介,在冷凍庫裡留了一份小費,那是我私人對你陪我走完人生最後幾個小時的答謝。

                          戴爾

  好的,貨櫃車載走了最後的冰箱,而我又多了一組塞滿現金的手提袋,因此按照過往的習慣,我留下了百分之20,剩餘的則一樣匿名投遞在城裡各處的流浪狗中途之家。

  敏敏告訴我:下一個委託大概會是2個禮拜之後,在此期間,她要我保持運動、正常吃飯;沒問題,我會照做。
  我恢復了在深夜長跑的習慣,而就在今晚我出門之際,我注意到了隔壁的住戶堆滿了搬家用的紙箱,看來有人正要搬遷入住,只不過目前已經是半夜,會選在這種時間搬家的住戶,也許我應該多加留意?
  才剛這麼想,在我準備離開公寓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女人正拖著兩大組行李箱離開計程車,肩上還掛著一組攝影包,她拿出門禁卡刷著大門外的感應器,但任憑她刷過好幾次,門上的電子鎖依然無法開啟,於是我幫了她一個忙:除了將大門打開之外,我還撐著門擋讓她得以將兩組行李箱依序推進室內。
  「謝謝。」她說。
  然而我有預感,她的問題還不只於此,果然在她進入電梯之後,她的門禁卡依然沒有辦法選擇要去的樓層,於是我回頭走向電梯,簡單詢問著:
  「妳要去幾樓?」
  「14樓。」
  「好的。」真巧,跟我同一樓,那麼沒意外的話,她就是我隔壁的新鄰居了。
  送她上樓之後,我也展開了10公里的慢跑,過程大約需要1個小時,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只要我稍加停下,我都能看見身體散熱時所冒出的白煙。回到公寓中,滿身是汗的我準備趕緊洗澡,並將換下的衣服送往自助洗衣店,然後在附近的24時咖啡廳處理我的晚餐,結果……我看見剛才的那名女性就坐在那些堆積於走廊間的紙箱上,連同她的兩組行李箱一起,顯然就算過了1個多小時,她都還沒有進入她的家中。
  她看見我,只是尷尬地苦笑點頭,我也揮手禮貌回應。
  進入房內,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之後,我拎著洗衣袋就要出門,通常,我並不會多管閒事,不過看見隔壁的那名女子似乎還進不了自己的家中,因此明明已經走到電梯旁的我,在最後一刻還是決定回頭。
  「晚安。」我問:「所以,妳發生什麼事?」
  扶著前額,她疲憊又煩躁地回答:「全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才剛從海外搬回來,忘記了有日期上的誤差,所以房東給我的門卡權限是要到明天正午12點才會生效。」
  「嗯……那麼妳打算怎麼過夜?」
  「我不知道,我剛剛用手機查遍了附近的旅館,結果幾乎都全數客滿了,」她聳了一下肩:「現在我又餓又累,而且還想上廁所,可是如果我現在就離開大樓找間速食店待著的話,我就再也回不來了,而且我還得帶著這兩個行李箱隨行。」
  「好吧……」我提議道:「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妳可以先把妳的行李放在我公寓的玄關,同時妳也可以先使用裡頭的廁所;等一下我打算去送洗衣服,並在附近的咖啡廳吃晚餐,如果妳想跟來的話,那麼妳也不用擔心回程進不了大門跟電梯。」
  「喔!」訝異之餘,她露出一掃霾態的微笑,一鼓作氣地從紙箱上坐立起來:「聽起來不錯,謝謝。」
  「雖然我也有可能是個連續殺人狂之類的。」她果斷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所以我這麼提醒她。
  「就算你是的話,我也需要盡快使用那廁所。」
  「好的。」我打開我的房門:「妳應該很急,行李交給我就可以了。」
  「那就不好意思,打擾了。」
  當她進門之後,我也如約幫她的行李箱推進我的公寓內,之後為了不想讓她感到不自在,我獨自留在走廊上等她。
  不出多久,她便走了出來:「再次感謝。接下來你說附近有咖啡廳?」
  「24小時的,而且提供簡餐,不過我得先去自助洗衣店一趟。」
  「沒問題。」
  在我的帶路下,我們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途中在洗衣店設定好所有的清洗程序之後,下一站就是前往咖啡廳,推開玻璃門,她搓揉著雙手,感受著室內的暖氣,在座位上用平板電腦完成點餐後,她沉沉吁嘆了一口氣:
  「呼……得救了。為了感謝你,這餐請務必讓我請。」
  「妳一直向我道謝,我很少遇到像妳這麼有禮貌的人。」雖然我平時也沒太多與人交流的機會。
  「也許是習慣了吧,而且你就住在我的隔壁,因此我覺得有必要與鄰居建立友好的關係。」
  「我該如何稱呼妳?」
  「啊,真是失禮,」她低下頭來、慎重自我介紹:「我叫『高橋涼』,『涼』的部分是名字。」
  「嗯,我知道日文的命名規則。」
  高橋是一個年約30歲上下的亞裔女性,她有一頭又黑又直的長髮,雖然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裝褲與皮鞋,不過她卻套著一件富有年代感的棕色皮衣。
  高橋:「那麼你的名字呢?」
  「叫我『洛伊』就可以了。」
  高橋:「很高興認識你,洛伊。」
  「こちらこそ(我也是)。」
  高橋再度微笑:「哈……你會講日文。」
  「只能算懂一點點而已,我曾經看過很多日本動漫。」
  高橋:「感覺遇到你真是幸運,你住在我新房子的隔壁、會講一點點日文,又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出門,這是你正常的作息嗎?」
  「我有長期睡眠障礙的問題。」
  高橋:「你是個作家?」
  「不,我是個清潔顧問。」
  高橋:「『顧問』是指什麼意思?」
  「我負責告訴客戶哪些東西他們需要留著,哪些則需要扔掉,當然,為了幫他們下定決心,我也會動手幫忙。」
  高橋:「看來我很需要聘用你擔任我的顧問,畢竟,你也看到了,我的門外有一大堆東西;如果有你在的話,我就可以省下一筆不小的跨國搬家費用。」
  「妳說妳是從海外搬回來,所以妳之前住在哪裡?」
  「這個嘛……」高橋抿起嘴:「我的職業是駐外記者,然後我又會說日文,所以結果應該不難推測;我主要是待在東京。」同時,她也用手比劃著自己的臉、順帶強調他的亞裔外表。
  服務生將我們所點的菜單一次上齊了。高橋率先喝了一口熱可可,並用手捧住杯子:
  「我們剛剛聊到那裡?」
  「東京,妳是個駐外記者。」
  「對,」高橋:「原本他們承諾我頂多只會派駐4年,然而4年之後又4年,兩輪週期過去,新任主管在交接時也忘記了我的存在,因此等到第10年之後,我就幾乎已經放棄會再被調回本土的想法;結果誰想得到,就在今年第2季,公司內部宣布人事異動,於是……嗯哼,我人就在這裡了。」
  「升遷還是資遣?」
  「辭職。」高橋舉杯做了一個致敬的動作。
  「那麼妳是感到怨恨還是解脫?」
  「都有吧。」她把鮮奶油與楓糖漿全部抹在她的鬆餅上:「沒有人會真的百分之百喜歡他們的工作,即使一剛開始是出於高度的熱情或興趣都一樣,一旦時間久了,僵化的體制與冰冷的商業獲利模式都會把一切消耗殆盡。」吃了一口鬆餅,高橋對我說:「抱歉,我不是故意那麼負面,我已經盡量在說服自己一切都不算太糟,這並不是失業,而是一段渡假,我只是身處於銜接下一份工作之間的空窗期。」
  我也跟著用叉子捲起了我的義大利麵:「我可以明白,我也曾經待業過。」
  「是嗎?前輩。」高橋微笑:「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問的話,你曾經待業過多久?你的上一份工作是什麼?」
  「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告公司上班,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幾乎停滯了快3年。」
  高橋疑惑地皺起眉頭:「哇嗚……你有那麼多的存款嗎?」
  「一開始並沒有,所以我把家裡能夠賣的都賣掉了,那段日子我都是在青年旅舍寄宿。」
  高橋:「那麼你的家人呢?他們沒有任何意見?沒有對你提供任何協助?」
  「我沒有任何的家人。」
  高橋:「喔……」
  我聽得出她語氣裡真心的遺憾與歉意,不過我擺擺手:「沒關係,我自己並沒有特殊的感覺,這種事情或早或晚都會發生在大部分人的身上。但,幸好我認識了一個會幫我安排各種工作的仲介,她就像我的經紀人一樣。」
  高橋:「聽起來你還有過更多的經歷?」
  「是有一些。」
  高橋:「那為什麼最後選擇了清潔顧問?」
  「我不確定,其實起因是經紀人說我的人格特質很適合這工作,所以倒不如說是這工作選上了我。」
  高橋:「她有具體告訴過你是什麼樣的人格特質嗎?」
  「她的確提過,不過是用一種很形而上的方式,如果依據我的理解來翻譯的話……」我搓揉著下巴:「大概就是:我不過問我不需要知道的事,我只把一切的疑問跟解讀全都放在心中。」
  高橋:「一個看破卻又不說破的人。」
  「可以這麼形容吧,我猜。」
  高橋:「嗯,顯然我就很難像你一樣成無為一名清潔顧問,畢竟記者就是不斷挖掘跟公開問題。」
  「然而那對妳而言已經是過去式。」
  「是啊……無奈舊習難改,或許我還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調整。」她苦笑著:「包括像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採訪你。」
  「我有被報導的價值嗎?」
  「每個人都可以是一則故事。不過,既然我已不再是個記者,」提起手指,高橋偏著頭:「我想我是在用認識新朋友的角度想要多瞭解你。」
  「『新朋友』……」
  「怎麼了嗎?」
  「沒事。」
  對,沒事,我只是已不曉得有多久沒有再進行正常的社交,這幾年來我幾乎沒有主動拓展人際圈,因為對我而言,那並不是生活必需品。

  在咖啡廳用完簡餐之後,我們回到洗衣店取回我烘乾的衣服,接著循原路回到公寓,我打開自家的房門準備取出高橋早先寄放的行李,而這時,獨自留在走廊上的高橋則開始挪動那些紙箱,觀察了一眼,我不經意開口問道:
  「妳是打算在門口堆起一個小型的碉堡嗎?」
  高橋:「計劃是這樣沒錯。」
  「好吧。」
  回到我的住宅裡,將烘乾的衣服摺好,把浴室內的盥洗用品收入夾鏈袋,接著,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鍊、揹起電腦包,全程只花了不到10分鐘,因為我思考了一下:我不想讓高橋在走廊上過夜。
  我走出房門,對著還在用紙箱搭建小屋的高橋說:「我有個提議:今晚妳就在我家過夜吧。為了不讓妳感到不安全,我會自己另外找地方待著。」
  「非常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想我今晚打擾你的地方已經夠多了」她婉轉回絕說。
  「但我已經將我的所有行李打包好了。」
  「什麼?」
  我緩緩將前門推開,並擺手示意高橋進來看一看,她雖仍有些猶豫,然而躊躇再三後,她終究還是跟著我進門,開啟主燈,她環顧了四週:
  「哇……我剛剛只借用了廁所,完全沒有仔細看:你的房子裡……什麼都沒有。」
  「對,所以我才會打包得那麼快。」
  她看見我擺在玄關的行李箱與背包:「那就是你全部的家當?」
  「沒錯。」
  高橋:「你把工作上的哲學在自己的生活裡實踐得很徹底,你沒有電視、沒有沙發、沒有冰箱、沒有微波爐……」
  「嗯,」我順道補充著:「而且我臥室的床舖上也沒有枕頭跟棉被,因為我有失眠,所以我幾乎很少在床上躺過,但至少室內有隨公寓內建的暖氣,總比妳睡在走廊上好。」
  高橋:「那麼你呢?你要待去哪裡?」
  「這點妳不用擔心,我的經紀人會幫我安排,她也是一個幾乎不睡覺的人。」
  「原來如此……」
  看來高橋的意願有些動搖了,我進一步詢問她:「在妳的那兩大行李箱內有攜帶簡便的旅行包、吹風機跟換洗衣物,對吧?」
  高橋:「嗯,有的。」
  「好的,那就不成問題了。」拿好我自己的東西,我轉身就要出門。
  高橋追到門口呼叫我:「嘿,等一下。」
  「怎麼了?」
  高橋:「謝謝。」
  「小事,別在意。」
  高橋:「我是指今天晚上所有的一切,真的,謝謝。」
  「早點休息吧。晚安。」
  高橋:「晚安。」
  等我走到電梯之際,我看見她已將自己的行李箱推進屋內,不過她仍站在門口目送著我;我揮揮手,要她趕緊進去、不必顧慮,可是她卻十分堅持,直到電梯閘門完全關閉她都還站在那裡。
  現在,我一個人站在社區大門外,而我也不想要因為這麼小的突發事件麻煩敏敏,因此我轉而前往單次付費無人健身房,等到天亮之後,我又移至市立圖書館,雖然她說門禁卡在中午12點生效,但未免過早回去讓高橋感到壓力,所以,我待到了下午4點過後才正式返回公寓,而到了那時,走廊上的紙箱已經清空,看來她已經順利搬遷入住了。

  戴爾與高橋……他們的情況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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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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