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電影中的西式時裝,時常呈現出西方文化嫁接到台灣時,對在地社會的衝擊和矛盾。而《海灘的一天》裡,楊德昌藉由人物的服裝造型,反映出近代台灣眾生由黨政軍體制過渡到城市現代化的過程中,始終擺脫不去的徬徨無依,進而解構了人的主體性。
在此,現代化的服裝不只呈現都市人的精神麻痺,還(矛盾地)具有浪漫化的洗滌作用,細膩地紀錄了一個女性的成長,甚至和瓊瑤言情故事、莎士比亞戲劇產生對話。
以下,筆者將從都市解構、後瓊瑤愛情、奧菲莉亞現代化等三個角度,逐一解釋如何以服裝造型為媒介,重新理解《海灘的一天》的女性生命議題。
電影《青梅竹馬》中有一段存在主義式的感懷獨白:「你看這些房子,我越來越分不出它們。是我設計的、不是我設計的,看起來都一樣。有我、沒有我,好像越來越不重要了。」楊德昌在電影中,始終以四四方方、外表無異的建築和空間格局,重複著同樣的母題──「一個破碎的城市、一段破碎的關係」(註1)
《海灘的一天》聚焦在七、八〇年代經濟起飛、快速步向現代化的台北,許多投入商界的年輕人憑藉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快速累積財富,躋身中產階級,過上比上一代中產階級(軍公教)還優渥的生活。國際化、商業化使得整座城市換上了摩登新氣象,沖淡了高壓威權時代的傷痕,然而這些生活西化的新世代男女,是否真的完全拋下過去的陰霾,迎向光明的未來?
答案是否定的。楊德昌對現代化的城市生活,始終抱持悲觀的態度。
女性時尚在《海灘的一天》裡,不單純是女性成長的視覺媒介,同時也是具有摧毀力量的資本主義怪獸,消弭了體系中個體的獨特性。楊德昌應用當代時尚,無聲瓦解了女主角佳莉在精神和身體上的平衡,以及脆弱的婚姻關係。
首先,佳莉慣常穿著的白色裙裝,是她過去恬靜生活的象徵和延續。然而,當白衣遇上資本主義築起的水泥迷宮,純淨的白也產生了裂變。
以佳莉和大學同窗欣欣在超市中相遇一段,楊德昌用遠近二種鏡頭玩了一場視覺的幻術:遠距離看來,二人恰巧穿上輪廓相似的及膝裙裝和白鞋子,行走在冷白的超市空間裡,結果隨著鏡頭拉近聚焦至二人身上,答案方才揭曉──這是白色和卡其與白條紋相間的身影,在遠距攝影下,看起來卻都是白色的。
導演的影像安排十分有趣。一方面,在佳莉和欣欣的幾段對戲中,導演讓她們穿上設計近似的白色系服裝,表現出角色的相映對照關係,一同交心、療傷。另一方面,高度相似的白色服裝在遠距中,巧妙地讓她們的形象變得模糊,成為二個無甚差別的白點,消弭了她們的獨特個體性。
讓我們回顧一下佳莉婚後的生活點滴:到翻譯社上班、上插花課、購物、做家事、在外遊走,除了為結婚三週年特地穿上的白底紅色碎花洋裝,她身上通常穿著白色、米色或粉調色系的衣服。弔詭的是,這些畫面中的家具器物、室內裝潢、建物表面,多是與她衣著顏色相近的冷白色調。
回首台灣近代時尚史,自七〇年代末開始,由於經濟起飛帶來的全球化,使得這個亞洲島國和歐美時尚市場接軌。許多歐美頂尖品牌開始進駐台灣,而平價和中高價的快時尚成衣店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成為新興中產階級婦女的購衣首選。
當楊德昌鏡頭下的紅男綠女,穿上標誌著現代化的服裝,個人與外在環境的界域同時被消除殆盡,認不出自我在現實社會中的位置,如一個個等量齊平的資產階級樣板人,在都市叢林中漫無目的地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