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關串聯起一座一座紅壇、宮廟、香案、茶水站,一路兩向三界四方五營,將一個地區點陣出範圍與邊界,隨著人龍疏密與陣頭遠近,這條邊界被走成一條虛線。像海底聲納,用聲音辨識距離與方位。像夜空星座,有時肉眼不可見但你知道獵戶座的形狀,哪一個肢體在那,哪一顆星就落在那。
我們還要走多遠?走進一串烽火炮響,再走出一朵濃煙迷霧。走進搖曳撩亂的黃白篙錢,再走出漫天紛飛的殷紅灰絮。我走進一種想像──整座城市或鄉鎮是一座巨型的劇場,沿路觀望的眼睛、民警揮趕的指揮棒,是引導我們到下一個定點與場景的「馬克」,沒有乾冰、沒有雪花機,所到之處自有在地生動的音響特效。
想像之後是實現,之前是現實。這條虛線走實了是否會變成一種隔絕?有人捂住自己的耳朵、孩童的耳朵、女友的耳朵……耳朵是陣頭裡時常被遮蔽的器官。把一雙雙屏蔽的耳朵,看作是這場大型表演的觀眾,不免令人失落或見疑;那看作是舞台上的協力演出,又有些道不明的搞笑與詼諧。是聽力健康的保障?還是個人品味的宣示?是接近那並不日常的文化海拔而產生的耳鳴?還是對一種陌生價值的拒絕或隔離?不確定走在邊界的此端或彼端,是實現還是現實?耳朵捂起來,我們還能走多遠?
「太子爺說想出去走一走。」一頭偏長的亞麻金髮紮在腦後,黑色背心與黝黑的膚色盡顯一種生野。《陣頭》裡,柯有綸背起太子爺,沿著東海岸,走過蘇花公路、北回歸線,穿過昏暗的隧道,帶著太子爺繞了臺灣一圈,在沙灘上舉起鼓棒,聽浪擊鼓。黃鴻升俏俊的臉龐半蓋著斜分瀏海,那挑染瀏海彷彿是兩位主角間的邊界,厚重鮮豔,標新立異。「心裡若沒神明,就不是陣頭」、「那款的變不出把戲,我們這款的才是正統」,阿西和廖峻操持著流利的台語,那沉穩老練的「氣口(khuì-kháu)」,有著土壤般的鬆實與香氣,對少年而言是滋養、根基與立足,卻也是畫地為限。
如果邊界是虛構的,如果「正統」被挑戰,那麼信仰或藝術的價值真的會瓦解嗎?《酬神扮仙》(2022)由「興漁里辦公處」團隊製作,三位屏東在地的中年漁工與船員,穿著高飽和度的 polo 衫、東港宋江陣團 T、廉價仿冒的兩條線運動褲,競選總部發送的塑膠蒲扇在燠熱寂寞的南國裡扇呀扇,終日對著神明拜呀拜,拜託拜託,有沒有新的漁網?有沒有好的船長?有沒有一艘漁船?樂透開獎一萬元,買不起三個男人的心願,也還不起神明的垂憐。請不起明華園,酬神扮仙自己來!
當我們把某一項器官關閉,似乎可以放大其它器官的感知。耳朵捂起來,視覺似乎就敏銳了一點,對群體與身分的印象與直覺再深刻了一點。漁工能扮仙,勞動能不能算一種表演?而表演不就是勞動嗎?我嘗試和這場喜劇較真。陣頭子弟其實出自百工各行,漁工水電廟公廚師老師醫師技師設計師,喜劇的荒謬其實不荒謬,誇張其實不誇張,喜劇是真的──我們是不是就是喜劇本身?陣頭是不是就是喜劇本身?
當陣頭從街巷、舞台、廟埕等流動的空間,回到日常運作,具有蓄電、回血、重新填充裝備的專屬基地,似乎更能看見不同陣頭本身的特質風格。窄小的軒館一樓是店面出租(租金用以補貼軒社開銷),二樓是神廳,西秦王爺需要日日上香敬茶,三樓是僅能容納十人的團練空間,天花板被長年的香火燻得焦黑,四壁掛滿黑白歷史照片、交陪(kau-puê)單位所贈牌匾。
出陣前一晚,師兄們聚集於此「款家私(khuán ke-si)」。西燈、彩排和神將等,所有大型家私需要從四樓、五樓陽台垂吊至地面。一台風帆上要結三顆彩球,緞帶圍繞鐵架,以尼龍束帶固定。花籃鼓架和白鐵車要裝燈泡、喇叭,電線機關和布條要設計和裝飾。萬事齊備,海報大的紙張上畫滿姿態各異、肥瘦不一,有抽象Q版工筆各種風情的烏龜,寫上出陣歲次吉日和地點,眾人圍聚拉開畫紙,點火燒化,風雨免朝(註一)。
休假日用來出陣繞境,無酬相挺。王爺聖誕、普渡或過年,依各自財力出資「寄付」,拜拜後可以坐在一起,喝上一碗自家總鋪師師兄熬滾的魷魚螺肉蒜。
子弟日常的所有勞動(或表演)活像一場誠意十足的喜劇,全靠成員在百工各行中的技能,無技者出錢,無技又無錢者出人。子弟總能輕易牽繫起由親至遠的交際網絡。
走著走著,也許路就寬了。「從恆春工商那邊先跑,走恆南路到國中、北門路到國小,走中正路接新興路」來自板橋潮和社的國寶茂伯在《海角七號》化作在地老郵差,最有效率的郵遞路線,瞭落指掌,不假思索,全靠長年的經驗累積。就像指尖在琴弦上的位置,在這個拍子裡,指頭如何各司其職地駐守一個音符,然後走位換把過渡到下一個節拍。在屋簷下用一把月琴彈唱著日文「野玫瑰」,泰然自若,熟巧地彈挑、揉音、輪音,彷彿只是坐著抽菸吸吐一般,就融解了范逸臣的倔氣,就抒情了一種語言,就訴說了一段國族記憶。
魯凱族吉他手、客家貝斯手、修車黑手來打鼓、小女學生是鍵盤手,熱血沸騰的舞台上,還有茂伯的老月琴。舞台很大,大得可以容納不同樂種、不同族群、不同角色。而老月琴,有了更多新觀眾。舊的融入新的,新的突破舊的。清新白嫩的偶像歌手李玉璽,可以臉上畫滿威嚴的家將面譜,可以穿著紅色神將褲拜廟「吃炮」,由上一輩相授「腳步手路」。
何謂陣頭?在影視作品裡,似乎早已成為弱勢的文化符碼,背後有一套公式:邊界+衝突+熱血+成長。在我日常的陣頭裡,我時常思考,除了這套公式,還有沒有其它方式,並不那麼便捷地認識它?投注再多一些時間與心神,接觸一項技藝,浸淫一種文化,像學習一項新的語言,需要反覆再反覆,枯燥地一次又一次練習,直到理解說話不只是嘴巴的張閉,而是舌尖與齒根的發音運作;直到理解打鼓不只是手臂的交錯發力,而是手腕與肌肉的鬆弛節度。
反覆再反覆,一次又一次,這個過程裡,我感覺到自己與陣頭似乎又靠近了一些。卻也不免懷抱一種憂惶,「我」作為一個女性、一名學生、一位中產階級等等──所有乘載著社會期待的角色,這個「我」是否能夠被陣頭接受?我害怕有一天,自己捂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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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連續劇
註一:風雨免朝:神明遶境或祭祀慶典時,「風伯」和「雨師」若前來朝見,便會帶來風雨。風雨免朝,便是祈求活動當日無風無雨的好天氣。
劇照提供:屏東縣府、果子電影、Yahoo!電影戲劇、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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