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殺人影片》的雅澤克臨刑前希望能見律師一面,雅澤克說:「因為那時被押上車的前一刻,你從樓上呼喊了我的名字,我掉淚了。」我看到這個片段時,胸口緊揪也淚如雨下。我總覺得,奇士勞斯基願望當一個呼喚者、一個守望者,去關照眾生徬徨的生命。
我已經足夠喜歡後期法國的奇士勞斯基,但更偏愛前期波蘭的奇士勞斯基。波蘭的奇士勞斯基是樸實的、可愛的、寧靜的;法國的奇士勞斯基是壯闊的、絢爛的、無瑕疵的。我喜歡《雙面薇若妮卡》的薇若妮卡對音樂生命的狂喜,而更偏愛《愛情影片》裡湯姆因為愛情的喜悅,拉著牛奶拖車在社區廣場繞圈圈奔跑;我震懾於《藍色情挑》裡茱莉失去摯愛感到悲痛,將手握拳劃過粗糙石牆,而更心疼《愛情影片》的湯姆因為愛情的渴望與絕望,拿刀子故意失手戳中手指、到頂樓用冰塊凍住耳朵、在浴室割破手腕讓鮮血逐漸擴散於水中。
「你是誰?你想要什麼?」奇士勞斯基從 0 歲的嬰兒訪問到 100 歲的人瑞,組成紀錄短片《談話頭》。我看了兩次,兩次都看到熱淚盈眶,彷彿那些回答也是各年齡的我所想要的。「我還想活得更久。」這是 100 歲老奶奶的回答。然而奇士勞斯基在自己的訪談中,回答:「其實這兩個問題我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如果真的有一個想要的東西,那就是寧靜。」奇士勞斯基鏡頭裡的人物,正是充斥著兩種人:什麼都不想要的人,與企求寧靜生活的人。
我喜歡奇士勞斯基心心念念生命與死亡、孤獨與疼痛、機遇與命運。《殺人影片》裡計程車司機在一日之中閃躲過兩組想搭車的客人,卻載上了雅澤克,甚至有另一組客人就只是那麼慢了雅澤克一步。我一瞬間覺得,太剛好了,命運不會那麼刻意。但奇士勞斯基說:「每天我們都會遇上一個可以結束我們整個生命的選擇,而我們卻渾然不覺。」想起辛波絲卡的詩作〈恐怖份子,他在注視〉,描寫一個恐怖份子在某間酒吧藏置定時炸彈,並於遠處觀察門口。有人在爆炸之前及時離開(且可能永遠渾然不覺)、有人離開偏偏又折返進去拿失物。雅澤克在那天注定要殺死隨便一個載上他的計程車司機,而華沙其它躲過一劫的計程車司機也不會想到死亡在那天特別靠近。
《十誡》裡第一誡的小男孩告訴爸爸:「當我解出算式,我很開心;可是我在街上看到狗狗死掉,很難過。心想,得出那些算式的解答又有什麼用?」奇士勞斯基正是那個對著死亡傷心的小男孩,向神叩問生命到底是什麼。同樣烙印在我腦海裡很深的一幕是:《殺人影片》的雅澤克在咖啡館裡用湯匙把剩下的咖啡渣彈向玻璃窗外往內看著雅澤克笑的兩個陌生女孩。起初我認為那只是隨意的惡作劇,後來才意識到那是雅澤克心中揣著年幼妹妹死去的陰影。我看著那片玻璃上可怖的汙漬,不禁將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裡頭的句子:「媽媽,生命就像雜草。」改成奇士勞斯基的版本:「爸爸,生命是砸在玻璃窗上的咖啡漬。」
生命是砸在玻璃窗上的咖啡漬,若有人錯愕並且心疼那髒,我想那人就是奇士勞斯基。
全文劇照:金馬經典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