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手父親》:一瞧港都拖車師傅的人生!

2023/10/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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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看了《移工怎麼都在直播》覺得大大開眼。爾後在台北書展碰到這本《我的黑手父親》,便抱著繼續探索百工生態的好奇心入手。讀完同樣相當喜歡。最初瞧見「黑手」二字以為說的是機車行的師傅,但認真一看才發現並非如此。本書的黑手雖也修車,但修的是「拖車」。所以此書要說的其實是一個拖車師傅父親的故事。

一打開書看到作者謝嘉心的介紹寫著:「七年級生,小港區人」,瞬間超親切,因為這描述與我也完全貼合(笑)。前言提到的「日常生活總是伴隨著巨大飛機噪音,以及聯結車經過門口時引發的震動與揚起的沙塵」,完全就是我兒時的生活寫照,甚是懷念。

以下就來好好分享這本我深有所感的書。

【拖車​世界小科普】

「拖車」其實是業者自己的俗稱,台灣的官方正式名稱是「聯結車」。如大家在路上所見,聯結車分兩部分:車頭車體

台灣沒有動力引擎的製造能力,所以車頭都從國外進口。至於車體,因為較不需要精密製造技術,所以多由本土製造以降低成本。因此,書中描寫的拖車師傅就是負責製造、維修車體的人。

書中提到,拖車這行相當「客製化」。師傅會配合車主的使用需求加入各種設計。甚至由於有些車輛只在工廠內使用,不用顧慮太多交通安全規範,因此會完全照廠方需求來製造。像謝嘉心的父親就曾幫工廠打造一次可以託運多個鋼圈的鋼圈板拖車。

這樣的客製多元讓拖車製造並沒有嚴格的標準化流程。拖車師傅的手法多來自師傅傳承或自己摸索,做出的「產品」也都充滿個人特色。拖車師傅們甚至可用「焊道」認出自己做的車。焊道指的是黏接金屬部件時造成的焊接痕跡。如同大家的筆跡一樣,每個師傅的焊道也都各有特色。所以這些痕跡就像是他們印在拖車上的「胎記」,讓他們一眼就能認出是不是自家出品。

如此多樣的製造手法也帶來一個有趣的現象:技術圈。拖車產業沒什麼機密,因此附近的師傅會相互學習,導致某個技術在當地廣泛流傳。這樣「分區」傳承的後果就是拖車的車型有許多地域性的差異。比方說,在高雄就很難找到製作「西瓜斗」的工廠,因為這類車斗多來自中部。

西瓜斗(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西瓜斗(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雖說路上不時能看到拖車轟隆而過,但我對這些大車從未有多大認識。讀了此書才意識到它們都是拖車師傅投入無數時間,絞盡腦汁打造、改良而成的血淚結晶。如謝嘉心說的:

正是這無數雙長著厚繭的大手,從基礎鋼架開始打磨、組裝,為我們打造了一輛輛鮮少受到注意卻無比關鍵的,串起台灣經濟發展脈搏的拖車。
你知道拖車有很多種類的設計嗎?(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你知道拖車有很多種類的設計嗎?(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師傅的職涯】

書中關於拖車師傅的職涯探討是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老一輩的拖車師傅多半早早就就到工廠當學徒。像謝嘉心的父親本是農家子弟,因為不喜歡農業看天吃飯的不確定性,於是十五歲就離開台東老家到高雄當學徒。當然,當學徒的理由還有很多。有些師傅是因為家裡沒錢供他們念書;有些則是想幫忙減少家中支出。但幾乎所有師傅都有提到一個共同的理由:能夠學「技術」。

簡單來說,當學徒不但包吃包住又能學到一技之長。如此誘因成了當時農村青年離鄉的極大拉力,進而造就台灣第一波鄉村往城市的大規模遷徙與第一次產業轉型。

這邊來聊一下師徒制,它可說是一套揉和教養功能的師徒制。除了學技術,還兼備生活照護和個性培養。在產業轉型的時代,學徒制成了銜接傳統與現代的絕佳橋梁。它既不偏離農村社會的「家庭」想像,又兼具現代社會「職訓所」及「學校」的功能。因此,師徒制在產業轉型中可說扮演極重要的角色。

師徒制沒有制式化的學習流程,所有技術都要靠自己累積、熟練。像謝嘉心的父親在學徒時期便會趁午休時用剩的殘料切割、焊接。遇到不會焊接的東西就蹲在師傅旁邊「偷」學。有些師傅注意到他有心,便會在工作之餘稍加指點。

這樣的學習精神在拖車業至關重要。因為在這行,「技術」是決定薪資的關鍵,就算你已經出師還是必須不斷精進。像謝嘉心的父親在成為師傅後就刻意跳槽到不同工廠,藉此學習各類車型的製造技術。透過這些累積,她父親最後轉為自雇者,靠接不同工廠的案子來生活。

除了技術,口碑也相當重要。像謝嘉心的父親就因為比較會做壓縮鋼傾斜式的車斗,而常常接到不同公司的求救電話,請他去緊急支援。

正因為拖車師傅有這樣的「技術」獨佔性,讓他們在勞資關係中有較多的籌碼。比如謝嘉心的父親就曾因工廠採購不符合他要求的鋼片而罷工。最後是工廠妥協,換鋼片請他回來工作。

換言之,拖車師傅相較於一般受雇者其實有更平等的對話空間。這樣「自己能決定工作步調」、「老闆不能拿我怎樣」的心態成了他們在工作中自我認同的來源。這也讓許多師傅即便技術拔尖還是不願意成為頭家(老闆)。

拖車業是十足的技術活(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拖車業是十足的技術活(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師傅的認同矛盾】

從上面的段落可感受到拖車師傅對技術的自信。但詭異的是,即便在職場上有驕傲,他們回了家卻處處貶低自己的職業。像謝嘉心的父親小時候就常告誡她:

不讀書,以後是要跟我一樣做工嗎?

如此矛盾也成了這本書所探討的主要旋律之一。謝嘉心提出如下的叩問:

為什麼這群台灣工匠對於自己的技術抱持高度認同,卻不願自己的孩子從事相同的工作?

在大量訪談後,謝嘉心發現師傅們師所以會有這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是因他們相信,只要子女照他們的安排,好好念書、考試、上好大學,就能找到「好工作」。

這邊就必須要來聊聊這些師傅們對所謂好工作的想像。謝嘉心說,他們認知大約可以如此總結:

就不要跟我們一樣全身髒兮兮、在大太陽底下工作,這樣太辛苦了。

也就是說,他們心目中的好工作其實與薪水或自我實現無關,只要可以拿筆、坐在桌子前吹冷氣、不要曬到太陽,就是「理想」的工作。謝嘉心提到,他們之所以希望子女當白領,未必有「向上」流動的考量,更多的是希望子女能「工作輕鬆點」、「過好點的日子」。真的是天下父母心。

當然,白領工作也有其辛酸血淚。但如謝嘉心所言,這些都超過這些黑手師傅們的理解範疇了。

在大太陽底下造車不符合師傅們對好工作的想像(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在大太陽底下造車不符合師傅們對好工作的想像(截自《我的黑手父親》)

【後記:再探他者】

這書其實是謝嘉心從她碩士論文改寫而成。因此除了像一般散文般沉浸易讀外,結構性也相對強了些,讀來很舒服。

在《移工怎麼都在直播》提到,許多關於移工的報導文學不是談「勞動辛苦」就是「勵志動人」,但移工們真正的生活,離這些「標籤」都很遠。有趣的是,謝嘉心在本書也有類似的反思。書中提到:

剛開始研究時,我帶著點點狂妄的志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揭發師傅勞動現場的辛苦與不平,並藉著這些師傅的生命經驗與職業生涯,來批判學歷至上的心態與技術教育的盲點。

這樣「翻轉」的想像可說是相當符合現在的社會主旋律。但這樣的「用力」卻讓他在研究中產生許多焦慮。越希望做出有意義、不負這些師傅們的研究,就越做不到。甚至嚴重到只要想著要前往田野地就沒來由地想哭。好在後來她了解到研究不需要被這樣的想像給箝制。如她說的:

師傅們以自己生命經驗鍛鍊出的一身技術,並讓自己在工廠獲得一席之地,他們並不需要我透過論文來替他們發聲鳴不平。

認清這點的她,將原本尖銳的論文設定,轉成人類學性質的觀察紀錄。並透過這些紀錄,重新認識、爬梳自己的出身。

老實說,我覺得如果是原本那樣俗流的設定,這書就不會那麼誘人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最常出現的感受是「好有趣啊」。透過書中文字,我了解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他者」面貌。

總之,這是本很誠懇且豐富的作品。很享受跟著謝嘉心的筆觸一起晃蕩、思索的閱讀體驗。強力推薦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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