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的精神狀況又因為我那扭曲的工作而出現了新的問題。
莫約從去年的同一時間算起,至今也差不多是一年整了,在這一年裡,我遇上了幾宗工作委託,但每一件最後都以失敗收場,無一例外,它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待命,要我預先閱讀資料,要我提出心得感想,要我做出提報方案……然後,又是更多的等待,直到到委託方完全失去回應,連結束的宣告也沒有;在這過程中,我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完全沒有,偏偏如果不做這些無償的事前作業的話,我又很難確保委託案成行的機會。
即便好不容易簽了合約,面對甲方任意的違約與無故終止合作,我也拿他們沒轍;只有我單方面地履行了合約的內容、將創作成果按照時程交付出去,其後便再也沒有下文,直到現在,甲方仍舊是欠款的狀態,我強烈懷疑這筆錢我很有可能永遠都收不到了。
除此,甚至有更為荒謬的遭遇:有一個案子原先是某導演帶著一個構想去尋求影視公司的投資,因此在開發劇本時找上了我,未料中途該影視公司突然決定放棄對於該案子的繼續投資,於是這名導演只好另尋其他的潛在投資者;如果只發展到這裡,那麼也頂多是一個不盡人意的可惜案例,然而這個導演卻繼續將我列為主創人員,希望我能繼續幫她將概念具體化、設計架構、完善整個故事、想出能夠讓她方便覓得下一位投資人的提案計畫……尤其是「協助尋覓其他潛在投資方」這根本就不是深為編劇的我所應當承擔的業務範疇;此外,在這過程中,我並沒有得到任何正式的聘用,沒有薪水,沒有主創團隊之一的頭銜,對於導演來說,這些無償要求我做事的行為彷彿理所當然,儘管換成「聊聊」、「一起努力」、「腦力激盪」、「也當作你的投資」一類的字眼,但究其本質,全都只是想要免費榨取別人時間、體力、腦力與耐力的輕浮話術。
但回到同一個老問題,作為一名獨立編劇,除了無盡的壓抑與冷處理,我又能有什麼對策呢?
總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任何承諾是能夠信任的,而我的日常就是不斷地瞎忙、進行著毫無建設性的策劃,直到再次被人無預警地擱置,然後繼續迎接下一個甲方,準備重啟新一輪無用功的循環。
近期找上我的案子多是希望我將小說改編成劇本的委託,為了跟上會議,我也不得不去閱讀那些原作,但投資方根本無法確定自己真正想要投資的是哪一部,因此隨著他們的舉棋不定,我無謂的閱讀量也必須跟著隨之擴大,為了消化其內容,這佔用了不少我的私人時間,也耗費我不少的體力,如果有薪資的話,我可以很冷酷地告訴自己「我不用喜歡這些原著,因為這只是一份工作」,但偏偏……在這個階段依舊如前述:我是完全沒有得到任何預支報酬的。
稱不上是「突然」,這種日積月累的失落、忍耐與壓抑不斷耗損著我的健康,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以致於我在今年想要放棄這份工作的想法特別強烈。
我多麼想要離開這個有毒又噁心的工作環境。
但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還能去哪裡、做什麼……
儘管寫過不少的小說與原創劇本,但直至今日,除了曾經得過幾座獎項之外,我自己的作品沒有任何一件仍有其他的進展。對於投資方而言,市場上普遍而言不敢貿然啟用原創的劇本,他們偏向於先有小說的出版品,然後再另行改編,於是我便被要求先將自己的劇本改成小說,找到出版社出版成書以後再一次依照小說改編成劇本,這是多麼畸形而冗餘的過程。
而當我被找去進行小說的劇本改編工作時,我心裡面難免有個十分不平衡的想法:我自己的故事都還沒有被影視化,結果現在我就得幫別的小說家完成這件事;我並非認為凡事都得以我為中心才算公平,只是單論這樣的現象,我覺得無比諷刺而荒謬……
我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跑步、模型、旅遊……以往還能夠讓我抒發壓力的活動,如今我也覺得它們全部都是徒然,「好累」此刻的我不管面對什麼都只有這樣的想法。
這當中也包含了過往我曾喜歡乃至於工作上演變得擅長操作的類型,就在近期,我突然覺得當中的元素都讓我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反感,任何故事靈感都會引起我的恐慌與懼怕。
用一個膚淺的例子來描述的話,那就好像過去我寫了不少連續殺人魔的故事,但我在理智上可以很清楚明白那只是一種幻想、只是我的工作所需,我自己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連續殺人魔;然而到了近期,我卻對於這樣的想像無比排斥,我會開始意識到這樣的點子有多麼可怕,於是不僅是出於我自己的創作,亦或是在接觸其他的作品主題上,我逐漸有意識地想要迴避它們。
暴力、詭計、悲觀、殘忍……我希望這只是一個過程,因為當前的我只要稍微從任何一項作品中感應到這些元素,那就會觸發我的焦慮,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些不過都只是幻想,全部都只是一種商業娛樂的包裝,不過我的壓力就是會凌駕於理性之上淹沒我的情感,到最後我都會瀕近崩潰地害怕世界末日的到來,那就是所有焦慮的終點,如果是「麻木」,那說不定都還是比較好的結果,但強烈而永無止境的無力感以及孤獨……這就是我所謂的世界末日。
於是我多少能夠去體會為什麼社會上會有那些精神崩潰的人們,如果每一種瘋狂的內耗行為可以追溯到同一個交集的原因,那就是:他們預見了自己的未來了無希望、沒有出口,其他人自以為是的建議都是誤解、低估、枉然、嘲笑……而鼓勵往往不過是情緒勒索的另一種說辭。
我的睡眠品質再度變得不穩定,儘管我仍繼續保持著藥物的控制,但,在近些日子我就是辦不到。
我不曉得我能夠向誰求助,我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夠繼續壓抑,在過去一年裡,我寫了三部故事,其中兩部就與自殺有關,在創作期間,我全身心都投入在這主題裡,我猜那八成又是誘發我近期嚴重恐慌的原因,還有最根本的:我的工作所帶來的縷縷失落、挫敗、憤怒、徬徨、沮喪……
在我與精神科醫師的對話中,她用更直接而簡單的結論來告知我為何我會在生、心理都發生失控的主因,那是因為:我完全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活。
是啊,她說得沒錯,我無法掌我自己的生活已經太久了,無論自我認同與否,在現實中,我的主動與積極沒有任何成效,於是我只能被動地受人呼來喚去,然而我也沒從這當中找到能夠穩定下來的規則與依靠。
我真的很想結束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