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在日本耕作: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2015

2023/10/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文.查女神(香港)

▲秋日的越後妻有。(阿G 攝)

▲秋日的越後妻有。(阿G 攝)

▲冬天的越後妻有。(阿G 攝)

▲冬天的越後妻有。(阿G 攝)

  新幹線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這一年,在日本這個稱為雪國的越後妻有地區,如果你在松代站下車,再沿站邊山路往松代城方向上行,不到十五分鐘你便會看見一塊菜田。

  這塊菜田的形狀卻是特別的——它不像一般農田那樣方方正正,卻呈一個又一個同心圓型。至於田上的人就更特別了——他們說的不是日語,而是地道的廣東話。對,他們不是日本人,而是香港人。

  這一年,這些香港農夫來到越後妻有,種田。

  為甚麼他們要來老遠跑到日本來種田?

 

「大地予我」


  在田野入口,有一塊告示板,上面簡單地寫上一段介紹,說這是「大地藝術祭」中一個名為「大地予我」的計劃。

▲「大地予我」計劃的告示板。(阿偉 攝)

▲「大地予我」計劃的告示板。(阿偉 攝)

  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始於2000年,是世界最大型的國際戶外藝術節。上屆入場人次高達48萬。2015年7月26日至9月13日,藝術祭第六屆舉行。主辦團體日本Art Front Gallery 邀請了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農村村民與義工,攜手創作藝術品。為數約350件作品,散落在村莊、田地、空屋、廢校等地方;觀眾看到的除了藝術,更是高山與樹林的自然風光。

  藝術祭的最終目的,卻不是藝術本身,而在於建立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繫,試圖解決越後妻有以至城市化面臨的挑戰。

  戰後日本經濟高速增長,農村人口紛紛移居城市發展。幾代下來,許多鄉郊地區均出現嚴重的人口老化;人煙寥落,無復往日活力。越後妻有許多村落逐漸人去樓空,只剩殘破的家宅、長期關門的商店與空置的校舍。

  與此同時,城市人口過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變得淺薄、疏離。鄰舍相見而不相識;返工等放工、放工等放假、放完假又返工的枯燥日常,磨蝕了生活的真切質感。

  1996年,一位名叫北川富朗的日本人來到越後妻有,眼見當地冷清光景,決定借著藝術之力,一方面帶農村的自然氣息給城市人,另一方面傳送城市的活力給農村,從而改寫城鄉兩者的命運。四年後,第一屆越後妻有藝術祭誕生。

▲大地藝術祭創辦人北川富朗。(阿G 攝)

▲大地藝術祭創辦人北川富朗。(阿G 攝)

  在藝術祭舉辦的同時,北川富朗亦建立了一支義工團隊——小蛇隊(Kohebi Tai),讓年青人走到村落,成為藝術家與當地人之間的橋樑。2006年,時任港大/美術館館長許日銓,首次在香港招募義工赴越後妻有幫忙。其後每屆,許日銓均以 Sense Art Studio 的名義組織義工前往日本。與此同時,一些香港藝術家的作品亦成為越後妻有一部份;如:伍韶勁的風鈴創作、Cornelia Erdmann的紅 A 燈罩創作、曾德平的黑白手套等。就連薄扶林村著名的舞火龍隊伍,亦曾於越後妻有表演,並與當地人交流。

  而人文種植計劃「大地予我」,便是 2015年香港團隊在「大地藝術祭」的項目。這個以種植為中心的計劃,由香港農夫袁易天/TV及六位農友主理。他們運用「永續農法」的理念開田,種植蔬菜和稻米。收成後,團隊又邀請當地人一同煮食,舉行收穫祭,以收連結社區及文化交流之效。

  除此之外,本地藝術家楊秀卓亦聯同袁易天,進行在地創作。從蔬菜園走路約半小時,便是米田。新潟是日本的產米大縣,越光米更是聞名全日本的上佳米種。這塊田種植的,便是這種稻米。米田上,一支支「工字鐵」模樣的雕塑,矗立其中。這就是楊秀卓的創作——它們彷彿是對城市人工發展的一大諷刺。

  不僅如此,「大地予我」還有一個重要元素:教育。一眾成人義工與二十四名寶覺中學學生,成為「小蛇隊」一份子;協助參展藝術家及團隊為藝術祭做準備,藉此理解城市以外,人與自然的關係。

策劃者:林自立/James


▲「大地予我」的策劃人林自立。(阿G 攝)

▲「大地予我」的策劃人林自立。(阿G 攝)

  「大地予我」計劃背後的策劃人,是一個叫林自立(James)的男生。現在的他,在香港過著部份時間務農、部份時間做其他工作的「半農半×」另類生活。

  這一切都得由2006年時說起。九年前的James還是一名學子。那年夏天,他在悠長假期中等待高考放榜,因緣際會下和媽媽一起前往日本新潟,成為第三屆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義工。他們是首批組團前往幫忙的香港義工。而 James 更是第一次去日本。每天下班去泡溫泉,吃當地婆婆煮的晚餐,跟一班香港義工閒聊、玩撲克,晚上睡禢禢米,一切都那麼新鮮。

  「其實好開心,每天上班都對著漂亮的米田,那種綠色相當震撼;下班浸溫泉對我來說衝擊也很大,因為以前從未試過赤裸裸對著一群男人。我還聽女生說,當地的婆婆見這麼多香港人來浸溫泉,覺得很好奇、不停逗她們說話,很想知道為什麼這些來自城市的外國青年會來到這個地方。」James 多次說:那次的經驗讓他非常開心。

  然而最大的衝擊,反而是回港後無法向別人描述他在日本的經歷。「完結後大家都要沉澱。那次對我的震撼好大,因為我從未想過外來的藝術可以這樣在農田發生,而且一切都很 make sense。」原本一心在大學修讀經濟學的他,此後對藝術發生興趣,於是選修了相關科目,結果變成專心攻讀藝術及建築史學位。

  2008、2009年,他返回越後妻有,參加了第四屆藝術祭;2010年,參加了由同一團體主辦的首屆瀨戶內國際藝術祭;2012年第五屆越後妻有仍有他的身影;今年,他則以行政人員身份幫忙安排香港團隊前往當地。

  年輕的他,同時兼顧兩個身份:既是管理者,也是學生。他一直尊稱袁易天為「師父」,向他學習農業方法與理念。從這個角度講,今次「大地予我」計劃,也可以說是他的一次長途考察旅行。

  

袁易天/TV的理念


▲主理「大地予我」農業工作的香港農夫袁易天。(阿G 攝)

▲主理「大地予我」農業工作的香港農夫袁易天。(阿G 攝)

  「你看大自然本身的形態就是以圓和流線為主,因為這符合能量的流動。」袁易天解釋菜田與別不同的圓形設計。這塊田上種植了許多不同蔬菜,包括大白菜、茄子、馬鈴薯、玉米、香草等。

  人類習慣以方形和直線來規範、控制大自然。袁易天的同心圓設計,可視作象徵性地否定人類慣於和大自然對立的態度。

  「人類經常浪費土地資源,例如房屋前院的草地必須花費大量清水灌溉,根本是反自然、不道德的。Permaculture 強調分享;與外界接觸愈多,交換的能量就愈多。這幅圓形菜田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它同時融入了鑰匙孔的設計,只需留一條小路通進圓心,更可善用土地生產食物。」

  「Permaculture」一詞難以翻譯,袁易天傾向使用「自然永衡法」,因為這一套設計概念在耕種以外其實可以應用於任何地方。它要求在設計中持守一套原則,包括不製造廢物、收集並儲存能量、使用可再生資源等。「Permaculture 的原意,是反省人類的食物生產模式。但詞義已從 permanent agriculture 蛻變成 permanent culture。因為大家都知道不能架空農業的討論,反而必須把城鄉的經濟和生產活動放在一起考慮。」

  主張「無為」的自然農法,也是參考對象。例如他們不翻土,讓土層逐漸加厚,積累養份。「很多人質疑自然農法能否生產足夠食物?但它的提倡者福岡正信認為,食物足夠與否並不是農夫的責任,這個問題取決於政治。在全球一體化的大環境下,任何地區的小農夫都受世界經濟和物價影響。假如小麥今年豐收,它就會被變成零食之類的副產品。我們其實不缺食物,只是經常把糧食變成垃圾食物。」

▲日本當地農夫若井明夫,全程教授香港團隊種植技巧。(阿G 攝)

▲日本當地農夫若井明夫,全程教授香港團隊種植技巧。(阿G 攝)

  自然農法發源自日本,在本國的影響卻是極微。據袁易天觀察,「99.9%的農民都是用化肥,而且他們習慣在土地上鋪膠紙,以解決乾旱和雜草等問題。可以說日本農業,是以石油支撐的。最令我意外的,是農民並不著重水源設施。他們倚賴融雪的水來種植,山上卻鋪設了很多去水渠,快速地排走水資源。Permaculture則非常重視儲水。所以我們剛在田邊造了水袋,一點一滴存起用來灌溉的水。」

  袁易天說,日本的垃圾回收文化「發展到極致」,卻不利於循環再用資源。「我們走遍整個松代,都找不到一條廢木。為了尋找各種可以再利用的物料,例如作肥料的菇包,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做聯絡工作。但過程中與本地人的互動,也有分享、社區建設等效果。我們在困難中創造正面意義,其實很符合自然永衡法的原則。」

  比較港日的耕種經驗,袁易天認為日本耕地充足,在香港最大的挑戰則是土地不穩定。今年耕種的農地不知明年會否被徵收。土地不穩定,當然與政府政策有密切關係。香港耕種文化甚為薄弱,政府與主流大眾均對農業認識甚淺。這一點正是「大地予我」計劃嘗試把香港學生帶到日本的原因——他們是香港社會的未來。種子在他們的心種下,說不定(農業教訓我們的其中一個事實就是,播下種子未必會發芽)他朝會有成果。

  五月時,寶覺中學就有四位應屆畢業生來到松代,跟香港團隊成員同住一屋,儼如家人。在這二十天裡面,同學之一的羅嘉敏 (Maggie)說,最辛苦的工作就是做農活。「尤其是插秧和鋤田,那幾天腰和手指關節都很痛!看著師父和其他農夫好像幹得很輕鬆,自己做起來卻發現每一個動作都要用力。」不過,她說半天工作後其實也就稍為適應,沒那麼手忙腳亂。另一位同學黃文蕙(Ann)則直言,她在香港從未試過耕田。起初想像會幾好玩,實際嘗試過才知道做農夫真的好辛苦,要付出很多心機和時間。「簡直像要和泥土傾談、要唱歌給它聽似的。而且每一個姿勢都要做得正確,才能把工作做好。」

  除了務農之外,同學的其中一項工作,是替楊秀卓把他心目中的概念,製作成藝術品。

楊秀卓的「工字鐵」裝置

   

▲香港藝術家楊秀卓在米田上的創作。(阿G 攝)

▲香港藝術家楊秀卓在米田上的創作。(阿G 攝)

  本來是中學藝術教師的楊秀卓,早前退休;然而香港藝術界仍慣稱他為楊sir。他這樣解釋自己的作品:「工字鐵豎在稻田中,其實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我們的經濟發展是不是可以去到這樣的地步,連農田都要被發展、被破壞淨盡?」楊sir認為,新自由主義掠奪式的發展,令世界各地的環境被無節制地破壞。近如香港,政府硬推「新界東北發展」,美其名是為了住屋需要,實際上是要求居民與本地農業在龐大利益面前讓路。

  新潟是產米大縣,稻田本是山野間尋常風景。冷硬的工字鐵在其中顯得格外突兀,侵擾了越後地區有名的棚田美景,遙遙呼應香港被推土機威脅的農地與自然環境。

  經濟發展與在地居民、自然環境的角力並不是香港獨有的現象。日本政府在六十年代提出興建東京附近的成田機場,就惹來當地農民的強烈反彈。這後來成為世界抗爭史中一場非常著名的運動。所以作品的根源雖在香港,其實也暗暗連繫著日本、以至世界被發展巨輪壓迫的一群。

  楊秀卓強調,在這個計劃中,農業才是主角,藝術只是輔助。「這次我不是以個體藝術家的身份參加藝術祭,而是作為團隊的一員。我和我的作品並不是主角,官方的宣傳品中也不會有楊秀卓的名字。」他說。

  

「香港料理教室」


▲在農舞台的感謝party。(阿偉 攝)

▲在農舞台的感謝party。(阿偉 攝)

  及至七月到九月,「大地藝術祭」正式舉行。香港團隊的農田,這時候也有部份菜蔬長成,可以收割。農夫們不定時在菜田採摘新鮮瓜菜,烹調讓遊人們試吃——這也是藝術祭活動的一部份。逢周六、周日,香港團隊會舉行「香港料理教室」,分享種植成果。教室導師由袁易天、香港農夫及義工們擔任。他們向參加者示範煲糙米飯、做薯仔炒翠玉瓜和炒莧菜等的方法。

  開始煮食前,袁易天會先跟大家介紹一些煮食原理:例如很多人只知糙米有益健康,可是其實糙米中有一種化學物叫植酸,長期吃對身體不好,需要長時間浸泡,讓米粒吸飽水份釋出酵素化解植酸。

  他引用中醫理論,解說胃部在五行中屬土、性喜甘,土生而味甘的米飯因此有益於胃部健康。如果能避免用電飯煲,改用同樣出於泥土的瓦煲煮飯的話,效果就更好;而且呈橢圓形的瓦煲,可以保存內部的熱力和蒸氣,煮出來的米飯就更香軟。

  烹飪,聽起來似乎跟藝術祭沾不上邊,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點綴。可是對於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總監北川富朗來說,料理是藝術祭不可或缺的一環。

  三年前的「大地藝術祭」,有一個名為《圍坐吃飯糰》的活動。客人們圍坐在一起,邊聊天邊吃本地嬸嬸和義工一起製作的飯糰。飯後各自拿出謝禮報答「一飯之恩」:有人表演歌舞、魔術,也有人拿出從家鄉帶來的土產交換。不過一頓飯的時間,就讓一群陌生人互相認識、連結,這就是飲食的魔法。透過分享農作物和烹飪技巧,香港農夫和義工得以和更多的本地人、參觀者接觸;以食物作為窗口,讓人們更了解日港兩地的農耕文化。


「好食,就食飽!」


▲香港農夫Hinson與來自法國的義工在菜田收割。(阿G 攝)

▲香港農夫Hinson與來自法國的義工在菜田收割。(阿G 攝)

  也因此,「大地予我」在10月4日的最後一個活動——收穫祭——也是一個關於「食」的活動。

  當日下午,香港農夫們與在當地認識的日本農夫,連同許多松代住民、遊客,前往經營了半年的菜田,捋起衣袖,一起收割。畢竟臨近尾聲,一些菜蔬已經收割完畢了。可是當天還可採摘的作物仍不少:有車厘茄、椰菜、青椒、茄子等等。參加者對這些用香港方法、日本土壤種植出來的菜蔬,饒有興味。當然最興奮的,要數小朋友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把新鮮摘下的車厘茄送進口裡,又驚嘆於香港種出來的冬瓜,非常巨大。同日下午,「大地予我」團隊又在「農舞台」舉行了一場小型派對。包括北川富朗在內的若三、四十人,聚首一堂。

  當中許多參加者,其實是松代居民。在這小農村裡,他們早已認得這班日日轉來轉去的香港人。一直住在香港團隊住屋對面的鈴木太太,也有到場支持。香港農夫們用山上收集的栗子、種植的糙米、椰菜、南瓜等等,做出可口菜餚,與大家分享。鈴木太太見這些遠道而來的香港人辛勞半年,終有成果,也覺得非常高興。

  派對結束,眾人請袁易天師父說兩句說話。他說的六個字,可以用來為「大地予我」作結:「好食,就食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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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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