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守禮(逢甲大學 創能學院 助理教授)
近年,「永續發展」成為一個熱門詞,好像一聲口令,社會各界都積極跟進。尤其是領國家補助的單位,更是精神一振,拼命寫計畫,以不落人後的氣概,想盡辦法把關鍵字融入論述裡面。在這波大浪潮裡,農村突然成為鎂光燈的焦點,這裡有最好的題材,眾人熱切詢問土壤碳匯、農地光電、循環經濟等商業模式,大聲疾呼這是農村翻身發展的最好機會。
我則在想,對台灣農村來說,真正的「永續發展」意味著什麼?想了一圈,還是有很多疑問。那麼,應該做點調查吧!在學校支持下,逢甲大學/人社院規劃了9天8夜的田野調查營,招募了18位大學生(來自逢甲、東海、台大等校),以「地方觀點的永續發展」為題,希望瞭解台灣農村永續發展的基本性質和真實情形。
地點選在台中東勢(山城地區),這裡是中部地區著名的水果產區,還拜託「大茅埔調查團」扮演田野導師(特別感謝哲銘、組寧、志永哥、邱大哥以及許多夥伴),協助學生進行調查與訪問。我們的基本觀點,認為農村之永續發展,並不是新的問題,永續行動不應窄化為淨零碳排,而經濟、社會與文化方面的可持續發展或許更加根本。於是,「2024山城暑期田調營」浩浩蕩蕩開始了。
▲初入田野。
基於幾次先導性的訪調,尤其是與「調查團」商議地方目前最關切的議題,我們將同學分為四組:第一組,關心氣候變遷對農業的影響;第二組,調查農村世代傳承的機會與挑戰;第三組,關注地方飲食文化的傳承與再造;第四組,瞭解農村女性的角色與地位變化。
由於絕大多數同學沒有田野調查的經驗,或只有少部分相關課程參與經驗,因此需要非常細緻的安排。營隊的前兩天,以團體活動為主,安排了課程與社區參訪,協助同學掌握整體圖像。其餘時間,讓小組自由探索與訪問。一開始我們會協助媒合受訪者,後期則讓同學自行滾動調查。每天晚上進行小組討論,消化一整天的收穫,也分享彼此看法。最後一天,則是田野成果分享會,邀請在地鄉親對話與反餽。
▲同學仔細聆聽與筆記。
▲走在田間小路的撐傘大學生。
9天的田野調查營隊,看起來很長,其實非常短。營期最後幾天,同學都呼喊時間不夠用,還有好多議題沒有調查清楚。9天時間絕不足以真正瞭解一個地方,卻足夠轉化年輕人的觀念與情感,使他們與農村建立強烈的觸覺與連結。這大概就是田調營的真正意義吧。另方面,我們也希望藉由大學生的投入,挖掘出重要議題,並且賦予新的觀點與感受。
為了避免空手而歸,我們事先為每組規劃了相對清楚的目標和方向,似乎只要按部就班完成訪問就好。只不過,結果完全不是這樣。不僅同學自身的興趣會自顧自延伸,很多議題也無法按照事先預料的那樣進行。年輕人獨有的角度與關懷,發問的方式(有時令人膽顫),以及他們的青春洋溢,都開啟了新的機遇,碰撞出獨特的化學反應,還獲得了鄉親的關照與愛護(嫉妒啊)。
驚喜地,或幾乎自然而然地,幾乎每一組同學都得到了和原先預設完全不同的答案。這就是田野的魅力吧。即使已在農村從事田野調查與學術研究十餘年,我依然對同學第一手的詮釋和解讀,感到訝異與收穫。果然,熟悉與老練是真知的大敵。對於所謂農村的永續發展,我們迫切需要一些新觀點與新認識。
▲東勢大茅埔鳥瞰。
▲大茅埔調查團的哲銘老師。
透過同學的訪問,我們發現東勢/山城一帶,人們對於氣候變遷的感受很不一樣。住在東勢市區的人,如果平時沒有務農,幾乎不會察覺氣候變遷的影響,這點和都市人沒什麼不同。相對地,農民則有很強的感受,他們認為節氣完全亂掉了,氣溫慢慢變暖,果樹栽培難度大幅提高了。天有不測風雲,嚴格來說我們現在手邊尚無充分科學證據,可以去論證氣候變遷和極端天氣的程度。不過,農民的證詞相當一致,比起從前,極端天氣更令人無所適從。
農民最關心他們的農作物了。尤其山城農民偏好栽培精緻的高經濟作物,這些高單價作物品種大多從外國引進(例如寄接梨、甜柿、茂谷柑等),本來就不算適地適種,歷經了多年試驗、創新和經驗累積才成功量產。這樣的果樹栽培型態,面對氣候變遷衝擊,顯得特別脆弱。除了變幻無常的市場價格,如今農民還要跟極端天氣搏鬥,能依靠的只有稍微失靈的地方知識和栽培技藝。農民表示,耐受性最差的甜柿已經逐漸被淘汰了,不少人開始嘗試栽培偏熱帶屬性的作物,例如芭樂與芒果。
原住民的看法則略有不同。氣候變遷也擾亂了野生動物的行為,出沒時間和地點都發生了微妙變化。從前,經驗老道的獵人才能夠洞悉獵物的蹤跡,如今笨獵人也能打到獵物,有如亂槍打鳥。在原住民的信仰中,獵物屬於山林神靈的餽贈,而非漢人觀念中的「狩獵」。當野生動物改變了行為模式,獵人也只能更加細心觀察與適應。又或者說,本來就該如此。面對氣候變遷衝擊,相對於脆弱農業模式下客家果農的焦躁與惶恐,原住民好像顯得比較謙卑與從容。這表示,人與環境的關係不是固定不變的,而受到生計模式、社會關係和生態觀念的型塑。
▲氣候暖化下農民轉作芭樂。
另外一組同學,則開啟了千迴百轉的美食追尋之旅。最初,我請他們留意客家庄的飲食文化,豈料這個看似基本的問題,實則充滿麻煩(trouble)。當同學請教鄉親何謂經典客家食物,許多人根本答不上來,很難說明食物中的客家元素。畢竟許多「在地特色」,其他地方也能見到。有人乾脆推薦了東勢最有名的水餃、牛肉麵與全牛大餐,這當然是因為這一帶曾經寄居大量(來開闢橫貫公路的)外省人,也算是一段有特色的歷史遺產。結果又增加了同學的困惑。所以這裡沒有經典的客家食物嗎?
一天天過去,或說一餐餐過去,同學聽從在地人的推薦,信口開吃。餐廳裡是有一些客家料理,例如:客家小炒、薑絲炒大腸等等,可是一般人平常似乎不吃,也談不上地方特色。據說最有地方特色的料理是醃生肉(「醢」),但是獵奇成分比較大。然後從觀光客名店阿婆炒麵,到不起眼的巷口小吃,甚至日式拉麵,那些深受地方居民喜愛的食物,彼此間好像不存在任何規律。
直到在小巷子裡偶遇一位婆婆,熱情分享了自家醃製的酸芋筍,同學才領悟:所謂吸引人的地方美食,或許不必有本質化的定義,更重要的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實作、連結、互動與記憶。最動人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所承載的溫度與氣息。食物是一起生活的結晶,它會變化,但依舊閃耀。不必執著「客家食物」的定義,那是一種僵屍化的想像。一天夜裡,大學生合作烹飪他們從早市購買的食材,端出了許多「創意料理」,也許口味不算頂尖,但確是令人心滿意足的一餐……
▲從菜市場認識地方。
▲同學的料理。
青年返鄉是眾所矚目的話題,畢竟沒有世代接替,就沒有永續發展可言。青年返鄉也是希望所繫,各界期望青農為農村注入社會創新的活力,可以作為改變農村結構的槓桿。
東勢的青農也算多,畢竟果樹栽培收入較高,據說收入不比在城市工作差。然而,同學的調查卻撞上了鐵錚錚的現實,青年返鄉的總體數量畢竟太少,而且看起來困難重重。返鄉絕非童話故事,充滿了艱難的險阻與考驗。
最令大學生印象深刻的,反倒不是制度與經濟方面的困難,而是傳統的文化心態。相當程度上,青年返鄉的最大阻礙,竟是來自父母的壓力。相當悲哀,現代社會定義了所謂的「成功」,於是農村父母辛苦一生,就為了把子女送到城市。年輕人留在家鄉,會被認為找不到頭路,沒有出息,必須忍受親戚鄰居的閒言閒語。對青農來說,「家鄉」二字同時充滿了眷戀與壓力,不僅要背負人情世故的隱性壓力,還要回應社會各界的標籤與期待。未免太沉重。
經常被忽略的,反倒是返鄉的中老年群體。實際上,我們接觸到的「農民」,大多數年輕時都曾離開家鄉,或從事非農業工作,之後才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返鄉務農。原因通常是照顧生病父母、繼承家業(常常是長子),或事業中挫。
這種城鄉代際流動其實是一股很主要的力量。即使回家時已經五、六十歲,他們一樣能成為優秀農民,還能持續耕作近二十年(以70歲完全退休計算)。他們往往帶著相對豐富的視野、閱歷、技能和資金回家,比青農更能承擔風險,長久以來更是農業產業變革的主力。
即使年輕人不多,城鄉若能維持基本的代際流動,農村作為中老年人安養庇護的好所在,不也是一種「永續」嗎?
▲農村高齡化的現實。
最後一組同學希望調查農村中的性別議題。最初他們聚焦於「客家婦女」這個議題,據說客庄有非常傳統的父權主義,這可能不利於年輕女性返鄉。初步詢問一些耆老和文史老師,他們則強調客家婦女的堅忍、偉大與不可或缺,並提供了許多生動的俗諺,表示早年客庄生活的艱難不易。
瞭解一輪之後,同學覺得很難找到突破點,覺得這個議題似乎不易展開。於是念頭一轉,決定深入客庄女性的日常生活之中。
於是本次田調營最轟轟烈烈的行動開始了。這組同學在短短不到6天時間內先後接觸了50多位受訪者,簡直是日以繼夜。除了廣泛的互動和交流,許多受訪者還經歷了相當深度的對話,甚至有多次續訪。
我曾參與一場新住民的訪談,講到哽咽處,還見識到同學與阿姨落淚擁抱的驚人場面。從社區活動中心、廟宇、柑仔店、協會辦公室、民宅客廳到最私密的後廚空間,同學徘徊於客庄女人的生活場域,一起聊天、切菜、做事。
同學發現,這些女性的身份非常多元,許多根本不是本地客家人。她們是嫁來的外地人、閩南人、新住民或原住民。她們有各式各樣的生命故事,有著各自的堅持與牽絆。她們照料著家庭、社區與彼此,活動範圍往往溢出了狹窄的家庭,扮演著維繫社區公共生活的主力軍。可見「客家婦女」其實是非常籠統的標籤。
她們唯一的共同處,也許是在東勢生活的時間,不知不覺已遠超過了原來的家鄉。透過瑣瑣碎碎的日常點滴,她們築起溫暖的生活軌跡,將彼此包圍起來。原來「家」不僅是名詞,更是動詞,當真印證了「此心安處是吾鄉」。
▲女性的扶持與連結。
▲阿姨拿到同學的感謝卡。
以上概述了「2024山城田調營:地方觀點的永續發展」的主要發現與收穫;當然,僅僅代表我個人的角度。參加這次營隊的18位同學,可以有18種不同的經歷與觀點。若由他們現身說法,肯定更加生動有趣!我必須說,這群學生真的非常優秀與用心。田野調查的煎熬同時是身體上與精神上的,他們必須對抗自己的慣習與盲點,在短時間內從一張白紙,發展出有深度的觀點與詮釋。
田調營的最後一天下午,我們舉行了一場溫馨的成果分享會,邀請大茅埔調查團的田野導師以及許多受訪出席。以在地鄉親為簡報分享對象,讓同學很有壓力;但這也要求同學謹慎思考措辭與詮釋方式,絕不能信口開河。
看著大學生簡報自己的故事,轉述自己曾說過的話語,想必鄉親心中都產生一些古怪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最觸動他們的,也許不是那些稍嫌拙稚的分析,而是這群年輕人竭盡可能理解地方的誠意。
說來荒唐,所謂理解的誠意,其實相當希罕。多少年來政府、資本、媒體、大學都將農村視為謀取的對象,編造出各式各樣的計畫、議題與商機,但又有多少人真正願意慢下腳步,仔細聆聽農村低微的聲音與脈搏?彼此聆聽、述說與分享,也是一種治癒的力量。而在那一剎那,我們似乎溶解了城鄉之間的高牆。
分享會時間拖得很長,鄉親給予同學很多的鼓勵與回饋,並表示希望同學把東勢當作第二個家,歡迎隨時回家。
至於日後大學生如何將田野調查成果改寫成報導文學刊物,只能改日再做交代。我不清楚這些大學生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回到東勢,能與農村發生怎樣的關係?在人的一生中,短短的暑假營隊,只能說是浮光掠影。但我認為這9天的影響,會在同學的生命中慢慢發酵,至少他們曾經認真在農村生活過。
營期中我也多次遇見同學的淚水,或者因為壓力與衝突,或是依戀、治癒與不捨。鄉親恐怕很難想像,他們普通、偶然的舉措,所謂的「人情味」,竟對這群都市小孩帶來如此大的衝擊與迴響。
▲分享與連結。
「永續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又可譯為可持續發展。按照定義,是指人們在滿足今天需求的同時,不損及後代子孫的發展。這其實是一個相當寬廣且具批判力的議題。但在目前台灣主流論述中,「永續發展」卻經常被窄化為淨零碳排等面向。依靠商品化的驅動邏輯,許多業者強烈覬覦著土壤碳匯、植樹、碳權交易市場等商機,謀求法規鬆綁來活化農村「資產」。
這幾年農地光電的野蠻生長,就說明了頂著「永續發展」的名義,如何可能帶來農業消滅的實質惡果。這可以說是台灣歷史上「以農養工」邏輯的延伸。
從更加長期的歷史視角來看,所謂農村的可持續發展,絕不是最近的議題。從漢人侵佔原住民族的土地、日本殖民者踏上這座島嶼、台灣被編整入國際冷戰體系,到快速工業崛起與城鄉發展失衡,幾百年來的歷史,對農村來說,似乎就是一段不斷掠取與排除的歷史。不仔細清理這段受剝奪的歷史,重新建立農村的主體性,如何可能建立真正永續發展的道路?換句話說,「永續發展」不能脫離「公正轉型」(just transition)來談,環境正義與社會正義息息相關。
這是非常複雜的議題,我做的調查不夠,粗淺評論只能到此為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公眾需要拓寬對於「永續發展」的理解,並且細緻地分辨問題的主次與因果,也許終將可以走出一條新路。
這一次田野調查營隊,最令我印象深刻還是日常生活的厚實、綿密與創意,以及人與環境之間細微有趣的互動方式。即使遭到多重的擠壓,鄉土社會依舊沉靜、頑強,一點一點消解了西方現代性的僵化與緊張。我們因此能從農村學到很多,汲取更多力量。
不禁想起,大茅埔調查團張圭熒老師曾說:「很多都市人喜歡來這裡。這個時代,換農村來幫助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