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若如此美好，該如何拾起勇氣繼續活下去 – 《蒼鷺與少年》觀後感

《蒼鷺與少年》號稱宮崎駿的封筆之作，先不論真實與否，這樣一句勢必造成轟動的介紹台詞，也是這部動畫長片唯一的宣傳。在日本當地沒有廣告，甚至也沒有預告，僅僅說明這是由小說《你想活出甚麼樣的人生》改編的動畫電影。而宮崎駿將這部小說對自己的影響，用他最為擅長的方式，表達出來。這篇觀後感將充滿個人的想法與臆測，或許與大眾所解讀的角度不同，不過這也是我認為這部電影特別的地方。人生本就充滿不同的發展可能性，而每個人都會基於自己的觀念與選擇，活出不一樣的色彩，就如同這部電影對每個人帶來的感受都不盡相同。（以下劇透）

轉變的開始

因受戰火波及，真人的母親死於東京醫院的大火。因戰爭而失去母親，還未走出傷痛的真人，不到一年的時間，爸爸卻因為經營軍火工業而發家致富，再娶了過世妻子的妹妹，甚至已經懷上了一名弟弟或妹妹。可想而知，這樣的情景在真人心中會多麼複雜與抗拒。真人隨著爸爸的第二段婚姻與事業，搬遷到母親的老家宅邸，面對陌生的面孔、環境，真人對母親的思念加劇，卻也再度勾起在大火中失去母親的記憶。種種都折磨著真人。

夏子，真人的新媽媽，在故事走過三分之一才發現原來是真人的阿姨。儘管對真人視如己出，並且希望真人能夠敞開心胸接納她，換來的卻是真人的冷漠與叛逆。不僅夏子心裡明白，連大宅的傭人都知道真人並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變化。

因為爸爸的事業成為富二代，從都市轉學來到鄉下的背景，真人自然遭遇同學的排擠與欺負。不僅在大宅中找不到歸屬感，在學校也被當作異己。在與同學打了一架後，真人拿起石頭砸向了自己的腦門。

前三分之一的劇情都在平靜的大宅裡慢條斯理的推進，唯獨蒼鷺帶來詭譎的氣氛，還使用了許多老派恐怖電影手法，蒼鷺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在主角真人的背後。就在過於沉靜的氣氛壓抑到極致之時，隨著夏子一人默默走進樹林，真人看見了母親留給自己的小說《你想活出甚麼樣的人生》，翻開來閱讀後，劇情逐漸緊湊並終於展開冒險。

踏入死亡

高塔即是跨越生死兩界的世界，是由真人的曾舅公作為塔主所掌管。蒼鷺與少年的整段冒險旅程其實都是真人自己潛意識的投射。失去母親、被迫接納新家人、在學校被欺負、忙碌事業並與新妻子相當恩愛的爸爸，都讓真人再次感到這個世界並沒有他棲身之處。蒼鷺，作為一個引路人，他實際上是帶領真人走向死亡。這一切旅途都是真人往自己腦上用力一喀後才陸續展開，真人瀕臨死亡才讓他得以進入死亡的世界，也就是塔。對於母親的思念，也讓他潛意識中相信，進入死亡的世界就可以救回母親，把母親帶回來。夏子則是做為將真人導向死亡的原因，默默地走入森林，真人則以要將夏子帶回為由踏入塔，然則實際夏子卻是壓倒真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害你受了這麼嚴重的傷，真的對不起我的姊姊」

死亡的世界，塔的世界，有許多人物與角色的出場。各自都是真人意識的投射與想像，象徵真人對於所生世界的思考，又如何透過冒險，與這些矛盾和煩惱和解。

蒼鷺，朋友。作為全片第一個登場來自塔的世界的角色，他是一個引路人，負責帶領真人前往塔，並在死亡世界中為真人帶路去尋找夏子。他的出場不斷在攻擊真人，誘拐真人，並且拿「你的媽媽沒有死」來吸引真人走入死亡，卻僅僅是一場騙局，製作了一個假的媽媽來嘲笑真人，隨後還揚言要吃掉真人的心臟。儘管蒼鷺看似不斷的說謊欺騙真人，他在霧子家中說自己不會說謊卻是實話。這很像一直以來都有的猜謎遊戲，「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人說謊，a說我沒有說謊，b說a說的是謊話，c說另外兩人都說謊，誰說的是實話」，蒼鷺說所有的蒼鷺都會說謊，但我只說實話，我的這個謊言是真的。他其實沒有心機的將自己所有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全盤托出，還與真人一路鬥嘴，經歷修理鳥喙，吸引鸚鵡，到潛入廚房拯救真人。他其實不必為真人做這麼多，卻還是一直幫助真人繼續向前。就像生命當中遇見的好友，稱不上溫柔，甚至可以說總是充滿爭執，但當自己遇上困難時，他卻義無反顧兩肋插刀，不求回報。

「我想交更多的朋友，就像我遇見霧子、火美和蒼鷺一樣」

「你會漸漸淡忘的，再會，我的朋友。」

火美，媽媽。真人的媽媽在塔的世界中成為「火美」（Himi），個性開朗樂觀，並且可以操控火焰。火美就如同她的能力，炙熱的火焰溫暖了真人的內心，無數次的拯救真人也無怨無悔。火美的出現，一方面是因為真人母親據說年輕時也進過後院的塔，這裡可以理解為真人的母親亦曾瀕臨死亡，或許是塔從天上降臨之時，受到波及。火美是真人的母親及其對於她的記憶結合，總是溫暖人心，會烤鬆軟的麵包，並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一切給予真人。操控火焰則是因為真人母親葬生火海，真人對於母親或許能夠倖存的冀望，或說是至少認為母親將死之餘並不痛苦。

「我不害怕火，若能生出你這麼可愛的孩子，我願意」

真人對母親的思念，終於在這一刻解脫，放不下母親死於火災的恐懼，也透過火美能夠承受火焰而坦然釋懷。

霧子，勇氣與親情。霧子帥氣的駕駛帆船登場，並在墓園拯救了真人，將他帶回自己的小屋，與他一起捕魚、宰於，看似不斷的使喚真人，卻是希望他能勇敢面對挑戰。在真人陷入昏迷後，可以看見他的周圍擺上了大宅中傭人奶奶們的人形刻偶，霧子對真人說「她們都在保護你」，反應了真人起初對傭人奶奶的排斥，不接納她們作為自己的家人，甚至覺得她們只不過是希望從自己的身上搶走什麼：白糖、香菸、戰時稀少的物資。不過他的內心世界其實明白，這些奶奶實際上很認真的照顧真人，在他受傷的過程中，也輪班的連夜照看著他。這裡年輕的霧子會出現，就說明她在這個年紀時也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招，霧子有著與真人相似，右側腦門上的傷口，她說是被沼王弄傷，不過她把沼王烤來吃了，或許是這年紀的她出海捕了條大魚，在過程中受傷差點命喪黃泉。霧子奶奶若年輕時真的去過塔的世界，也難怪她在真人往塔前進時不斷試圖阻止他，且一直強調這是陷阱。

曾舅公塔主，死亡，真人的潛意識。塔主一手創造了塔的世界，這是真人意識的投射，當中充滿了真人的傷痛與不理解，無論是對自己的生命或對整個世界。他帶進了鵜鶘，因為他認為靈魂的投胎，需要有送子鳥的接送，殊不知他個人的想法，卻造成鵜鶘世世代代災難般的生命。他帶進了鸚鵡，用以作為軍隊並守衛塔的世界，看似言聽計從，只會復誦主人的話，實際上鸚鵡卻計畫著取代塔主，掌握整個塔的世界。曾舅公憑著自己的意念，不問這是否符合世界運行的法則，強加各種各樣事物在這個世界當中，其中不乏帶著惡意的建構，使的他堆砌而成的積木，也就是這個塔的世界，即將崩塌。這象徵著現實世界的統治者，總是不問是否對世界有好的影響，也不問這是否屬於善或惡的意念，憑著個人意識，就強加自己的慾望在這個世界之中，致使環境大亂，面臨毀滅。

迎接生命

曾舅公希望真人能夠接下他的位子，繼續建立塔的世界，也就是真人的內心糾結要一走了之，在死亡的世界隨心所欲的建構理想國，或是回到真實世界，體驗自己的生命即將帶來的冒險。「這些石塊是墓碑的石塊，充滿惡意」，「就是因為你有分辨的才能，所以才找你接班」這個世界必須要有能夠分辨善惡的統治者。「我頭上的傷疤是自己用出來的，這是我惡意的象徵」，真人的傷疤為什麼惡意？可能是為了不去上學所以讓自己受傷，或是希望父親能夠利用自己的權力去向霸凌他的同學報復，最為重要的，是真人始終想一走了之的心，他渴望死亡，所以霧子與蒼鷺都在他身上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但他卻擔心會給旁人帶來傷害，所以假裝是在與同學的爭執中受傷，實則完成了他想自殺的想法。這是真人的惡意，他起初不願承擔任何責任，冀望死亡能讓一切解脫，但在塔的世界經歷的冒險，讓他看見了生命是不斷地克服挑戰，經歷轉折，在途中他也學會與這些困難矛盾相處，去認識彼此，認識自己。

「我不能接下這個位子」真人拒絕了塔主，拒絕了死亡，真人獲得了勇氣面對真實的人生，他接納了夏子作為自己的新媽媽，並了解身邊的人們都是溫暖的對待自己，他放下了對母親的牽掛，整理了所有內心的陰影後，擁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死亡的世界崩塌。

結語

《蒼鷺與少年》（日語片名：《你想活出甚麼樣的人生》）是以同名小說為出發點製作，並非如名稱所言，企圖講述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志向與終點，他不是要教會你怎麼活，而是給予你拒絕死亡，選擇生命的活下去的勇氣。如何活，這不是能夠自己定義的，就如同塔主，全知全能，卻因為自己執意去構築，導致世界的崩壞。生命亦是如此，無論你如何安排，他總會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前行，而在其中展現韌性，並鼓起勇氣面對挑戰的就是我們。

後記

在《蒼鷺與少年》片中，真人同時擔當旁白的角色，但他旁白其實只有兩句話。「戰爭開始的第三年，母親死了；戰爭開始的第四年，我們離開了東京，和爸爸一起」，「戰爭結束的第三年，我們一起回到東京」。旁白卻對整個冒險或是在大宅生活的過程沒有描述，僅僅有兩句話交待時間與地點，這是筆者認為整個過程其實都是真人受傷時，瀕臨死亡時新理所投射的。或許是一種自我救贖，或對生命的探討，但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真人閱讀了《你想活出甚麼樣的人生》後才開始的。他認識了生命，獲得了勇氣，去與內心的陰影和解，並拒絕死亡給出的誘惑。這部電影與以往宮崎駿的作品風格大不相同，前段節奏相當慢，角色也不再充滿奇幻，反倒真真實實的反應了每個人的生命經驗。「傷口是我自己弄得，這是我惡意的象徵，所以我不能接下這個責任」，這句話筆者認為將整部作品昇華，並且將故事帶入每個人的生命。在這之前，整個故事的進程其實就像我們陪著真人走過內心的陰暗幽谷，看著真人的成長，但當真人對於是生是死的選擇時，他明白了，也告訴觀眾，生命是在於自己的選擇，而苦難並不是逃避的藉口，我們並無法永遠保持聖人的道德觀念行事，但我們必須勇敢去承擔生命帶來的挑戰。而這部電影的最後，真人踏上了自己的旅程，卻是無比沉重，因為我們都知道，真人在經歷冒險的當時是 1937 年，而 1945 年將徹底改變日本的命運，真人是否準備好面對比起當年更加令人絕望的挑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