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許久未寫信給你。
我從不願意將自己的存在依托在任何一份情感或關係之中,哪怕是暫時的軟弱。只是此刻的我頗有走投無路之感,請允許我的這番傾訴——即使我內心深知訴說之後,一切不會改變,所有的痛苦仍舊要去承受與面對。
我正在下墜。這次沒有刺耳的風,過程沉靜而泥淖,尚未墜至深淵之底,我便感覺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被黏稠瀝青般的黑色所包覆。我不想尖叫也不想怒吼,只想哭泣,然而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我嘗試掐痛自己、作嘔催吐,淚腺又酸澀又灼熱,依然沒有生理性的淚水。
原來我遠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厭惡一切。
厭惡人類,厭惡世界,厭惡自己,厭惡活著。厭惡交談、關心、理解、憐憫、共情、還有那之後的心疼及無奈;厭惡規劃、排程、目標、進度、美其名曰的夢想;厭惡努力、自律、勤奮、怠惰、懶散、疲倦、那些我做過以及可能會做的一舉一動。
我厭惡以我自身為中心向外輻射的這個認知世界,所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存有,所有我吟詩歌唱去讚揚的,純粹詩意的美好,眺目嚮往的遠方,以及拐角處可能一隅有光的希冀。
此刻內心毫無波瀾卻措辭激烈的我,或許才是自我最為裸露坦承的模樣。
憎恨過去,麻木現在,厭倦未來。
我不妄想能抽離這個泥沼。我自有記憶起就與痛苦相伴,秒秒分分,時時刻刻,歲歲年年,痛覺是我的生命歷程中至今唯一永恆的存在。
我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剖開,冷眼凝視著淋漓血肉的掙扎。你知道的,流血其實也不過如此。每一次論說起無可奈何時嘴角總會向上勾一下,我比任何人都更譏笑這份狼狽不堪。
對了,近期有件事情,罕見的令我感覺到了無以名狀的憤怒和悲哀。
見到了一派對於楚辭的現代化詮釋,將焦點聚焦在屈原的自殺行為,並從給他一個生命出口的角度進行討論。以實際面而言,這種詮釋方式既貼近現代人生活、又可以起到生命教育的作用;只是,重新讀著楚辭文本的我,當下只有滿腦子的荒謬感——如若屈原不投江而死,它還有什麼生命出口可言。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失去了世間所有的牽絆、鍾愛和信念,世間路已然走到絕處。你要屈原為了「不放棄生命」而苟活下來,那麼,自他在放棄信念的那一刻起,世間便再無屈原。
這讓我回想起,大學時期讀夸父逐日: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
「夸父追日」在後世被比喻為不自量力。《山海經》記夸父「道渴而死」,然而在我眼裡,在他棄逐日而飲水的那一刻,它就已經死了。從遙遠的神話看歷史與現代,夸父是所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理想主義者的悲劇結局,也是所有以蚍蜉之力與天爭命的不甘縮影。拼盡生命的一切去掙扎,在掙扎中輪迴,最後只是徒勞。
「理想」這個詞可以很崇高也可以很務實。我至今的唯一理想,就是好好活著。
反自殺、甚至譴責自殺,是世俗普遍主流的政治正確,生命自然應該珍惜其價值。但很多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個體所深深困陷的生命困境,其實不存在解決的方法;更有時候,你會感受到,外界美其名曰珍惜生命價值的聲音,不過是無關痛癢者在說道德綁架式的風涼話。
他曾問我這件事:常有說法譴責道自殺並不能夠解決問題,而他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產生自殺慾望。
我回答,自殺當然不能夠解決問題,自殺怎麼可能解決問題呢?但自殺可以暫停痛苦,當你使用盡了所有藥物與非藥物的手段依然無果,當你全身心都只渴望痛苦暫停時,自殺才變成了選項。
一個想自殺的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多是拼盡全力想活下去的人。
當身體被藥物宰制,昏昏沈沈遲遲鈍鈍迷迷茫茫,不知道這樣的我,究竟不是我呢。
我渴望與過去和解、與傷口和解、與世界和解,但我沒有辦法與此刻依舊在凌遲我的痛苦好好相處。
我好難受,但我也只能繼續承受。我好痛苦,但說了不會減輕一分。我好疲憊呀,但原本就沒有地方逃跑,我也沒有力氣蜷縮起來抱著自己。
一切不會改變。折磨煎熬凌遲。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我把怨恨寫下來寄給你,很抱歉書寫的不是美好或期盼。但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
今天又多加了兩顆安眠藥。我有些昏沈,卻不夠到喪失行為能力的程度。窗外的夜風已經隨入秋有些涼意,窗簾飄呀飄。
我彷彿聽見你跟我說,明日會有很美的藍天。
希望明日有美麗的天空,與這世間一切的美好輝映。
瑟 2023.10.28 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