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真相還有那些沒告訴我們的事│花月殺手 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2023)

2023/11/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掩蓋的事沒有不露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聖經有這麼句話,當人們尋求真相何時彰顯時,寬慰他們要有足夠的忍耐,但我們同樣在意真相如何被揭露出來。<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不只將1920年代被忽視的謀殺案真相搬上大銀幕,也在今時今日─史上空前關注真理正義幾近矯枉過正的年代,把長期被消聲的印第安族群帶到世人眼前;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一如往常將人物複雜、年代久遠的故事交代流暢,但在觀影過程中不時想著:他是適合這個題材的導演嗎?映後,則好奇有沒有更好的敘事方式?

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2023

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2023

不爭的事實是,沒有大導地位的資源、人脈甚至光環,這個故事本質上關心度偏低,雖然民族故事未必非要自己人說才有價值,只是馬丁‧史柯西斯擅長的犯罪片類型、關注家庭核心主題,都沒在這部片中盡顯魅力,所有風格反倒使他自身介入的痕跡像極了那場奧賽奇集會中、由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飾演的威廉‧哈爾:當頭目痛陳白人的迫害、族群衰微的命運,鏡頭不時帶到哈爾突兀的存在,他得靠著加碼懸賞宣告自己永遠與奧賽奇族站在同一陣線,原要諷刺角色的安排意外凸顯了導演的尷尬,講好一個故事的善意仍不免受限於自身的視角與身分。

全片主要順敘一連串謀殺案的始末,間或挑接相關事件當時的場景,形式上觀眾就像片中的調查員追查主脈絡一邊翻開各個線索,也使我們一如他們明明知道主謀是誰,卻像隔了道鴻溝只能遠觀、觸不到核心;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或許對應著當時法治權責歸屬的不健全和金權貪腐的不作為,關鍵更在於導演選擇以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厄尼斯特(哈爾的侄子)為主要觀點,卻不經營角色抉擇時面臨的處境,不深究是怎樣的內心衝突促使他從愛妻的男人開始轉變。

當威廉‧哈爾說出「讓金錢流向正確(白人)的地方」,這類白人本位主義之於厄尼斯特必然無可指責,只是對照叔叔宣稱的所是─他是奧賽奇族的朋友、正直並遵循信仰,厄尼斯特仍舊絲毫不覺哈爾的手段、計謀有任何虛偽的成份?原著中透露真實的厄尼斯特可能是個耳根子軟的人(遑論對他極其尊敬的叔叔必定言聽計從),但他難道也會是一個對正直、公義沒有自己想法和判斷的人嗎?在現有的幸福生活沒遭遇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就這麼輕賤、犧牲他人性命只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可以說只是「蠢」真嗎?我們更好奇,從戰場上歸來(即使只是伙房兵),見識過生死苦痛的殘酷,生命中那些不可抗力的輕與重是怎麼影響著他,結束艱困流離的軍旅生涯終於安身立命組建家庭,他又憑藉怎樣的信仰珍惜得來不易的安穩與完滿。然而劇中的厄尼斯特妥妥成為了謀殺案的工具人,我們只看見他在教唆縱火「後」看著斷垣殘壁的震驚、給妻子注射不明藥品好一段時間「後」才想藉此自我麻痺,這種結果論、反應式的情緒並沒有呈現角色在過程中有任何自己的思想、情感,如此空洞的戲劇角色不僅毫無魅力可言,缺失人性洞察也使得故事淪為單一事件,這麼處理歷史是危險的,因為人類將不會從中學到任何教訓。

如同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Coppola)<教父>這樣的經典*,細細經營出麥可‧托里昂價值觀的轉變、面對局勢從矛盾到冷酷,縱使他殺戮、陰狠、背叛,觀眾依然同情他的為與不為,從而完成一部史詩的靈魂。所謂史詩,並不是放置在遼闊的歷史文化脈絡下就能成事,而是人物怎麼真實活在時代中,渺小個人與龐大世界衝撞摩擦、影響交織出躍然事件之上的意義;而<花月殺手>有了造就史詩的一切元素,卻只是把它當成謀殺案處理,其實真正的主題正是導演過去作品中反覆描繪的「群體認同」,在本片中竟都忘得一乾二淨,許多大可著墨的切入點,如:石油帶來的富裕暴露族群間表面平和下的暗潮洶湧,奧賽奇族必須受到白人監管、宣稱「無行為能力」才能使用自己的財產,某種次等、不配的觀念都是實實在在的白人優越論,此外,被判刑的哈爾仍不改口自己是奧賽奇族的朋友家人,這樣的荒謬並非虛偽、想脫罪就能解釋一切,他的價值觀不也凸顯無法自圓其說的身分歸屬,同樣的,厄尼斯特在(情感)家庭和(血緣)家族之間做出的選擇也都象徵他自我認同的擺盪,足以毀滅真實的安穩幸福導向沾滿鮮血的犯罪之路……這些足以豐厚角色的部分都被忽略,缺乏主題深掘而使全片看完僅留下模糊的印象。

事實上,本片最重要的角色應屬於莉莉‧葛萊史東(Lily Gladstone)飾演的莫莉,只是馬丁‧史柯西斯並非適合經營女性視角的導演,以致於演員只能勉力在老戲骨勞勃‧狄尼諾、擁有主角光環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之間試圖不被比下去。試想,這個故事本是圍繞著莫莉發生的凶案,她卻顯得過於隱忍,這個角色的強大只發生在她拖著病體去華盛頓尋求政府協助的段落,太少也太遲地讓我們感受她的性格以及她所象徵的那個年代的奧賽奇族女性;是什麼,當族中長老不斷哀嘆外來權勢的侵擾、純正血脈的稀釋(而這也是原民觀點的群體認同),但她們之中嫁給白人的仍不在少數?又是什麼,讓莫莉明明知道厄尼斯特的土狼本性還願意把自己的下半輩子甚至性命交付給他?如同所有奧賽奇族,他們不該在表面的歷史陳述下只是被貼上「受害者」的標籤,有血有肉的他們,除了淚水、控訴,屬於他們的觀點、詮釋在如今(講求)多元、包容的時代理當擁有更大的表述空間。

片尾被安排成搭配擬音的戲劇,在懸疑處下點營造氣氛的音樂引得台下的(白人)聽眾倒抽一口氣,馬丁‧史柯西斯甚至獻身也獻聲,道出莫莉平靜下半生、墓誌銘上的終結,她也未再提及所遭遇的謀殺案,並非遺忘、並非沈默,這或許證明了奧賽奇人面對創傷猶有生者的頑強,而刻意抽離的尾聲,則可能是導演始終意識自己旁觀的立場而願意後退還給族人「完結」的權力。

正如「花月」在印第安部落中指稱天地萬物盛放、勃發的狀態,這一連串的殺戮不只是人命的消逝,也在謀殺一個民族的宇宙觀、世界觀,非僅只為了某種情調在片名上單單拼湊不同的語言。除了真兇、除了還原真相,進入歷史的脈絡裡,會發現有還有許多值得深思的線索,如:藉由聯姻─愛或直白的性─達到的財產轉移,在白人男性的話語權下便成了理直氣壯?又如對自然事物感應敏銳的奧賽奇族但被認為沒有金錢觀念,究竟人類的價值體系如何被建立、又是誰說了算?……三個半小時的片長,對應漫長的漠視老實說不算什麼,但這樣的篇幅是否容納了對這許多未盡的問號產生持續提問的可能?

而這些比死亡更重要的真相,還在等待被人講述。

同場加映:

邊緣人的地圖<失落之城> #原住民 #文明

信與不信之間的蠻荒<沈默> #馬丁史柯西斯 #信仰

喧嘩中執意緘默<鋼琴師和她的情人> #沈默 #女性主義

以我為器<薩滿> #信仰 #民族

契軻夫的槍<仇恨謎林> #民族 #語言
*感謝網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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