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是真相?也許在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在每天接收巨量訊息的當下,「探索真相」成為一個很多人掛在嘴上的詞,但實際上可能我們都很難明確地說出「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概念。
電影前半段在鋪陳墜樓事件的過程稍微有點無趣,也不太意外,畢竟類似的情節發展就和絕大多數的偵探、警匪作品相同,但到了後段開始發掘事件始末,整部片突然讓我眼睛為之一亮,原來這是一部哲學思辯片啊。說哲學思辯或許有點太高尚,但後段的確是在探討到底我們日常生活掛在嘴邊的「真相」是否真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代表著一件事情的實際經過?
【以下涉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整起事件從丈夫墜樓開始,與世隔絕的環境裡(我又忍不住想吐槽了,到底為什麼都會有人喜歡這樣離群索居的住在偏僻小角落?)只有妻子在事發當時在另一層樓的房間睡覺,外出遛狗的兒子是第一發現者。這樣的故事發展很容易就會讓人聯想到是妻子殺了丈夫,尤其一開始又稍微鋪陳了一些存在在夫妻之間的緊張氣氛,但接著也隨著妻子的證詞帶出丈夫不無自殺的可能性。
典型的羅生門事件,也最適合用來討論到底人們是如何發掘真相。我很喜歡片中照護員對兒子所說的一句話:「法庭是人們建立真相的地方。」不是拼湊、不是探索,是「建立」。除非有完整的事件錄影,甚至是擁有時光機,能夠回到那一刻看著事件發生,不然人們所擁有的一直都只有各式各樣的線索。電影中的事件,我們觀眾與電影中的所有非當事人一樣,所知只有在雪地上的屍體,聲稱在房間睡覺的嫌疑人,對於當下環境的其他事物一無所知,只能經由各方證詞、模擬演練、來試圖拼湊出實際的狀況。
就像建房屋一樣,各種線索就是建材,法庭上的原告被告以及法官共同將這些建材逐步構築成房屋,但最終成果可能是三合院,也可能是透天厝。或許這樣形容有點粗暴,但三方人馬可能在剛接觸案子的當下,心中已經有各自的藍圖,只是隨著所掌握的材料或大修或微調。也許以藍圖來形容可能暗示著每個人都有預設立場,但人不一直都是這樣嗎?我們難免在看待各種事物時都會先帶著一個固定框架與角度,往往也影響我們對各項材料的解讀。就像照護員對兒子說的另一段話,對這件事情,你有兩個選擇,而人們通常都是先選擇相信哪一方,再由這個出發點去看待所接收的資訊。我們都會選擇看見我們相信的事物,更進一步以此基礎強化我們原本相信的概念,並以此構築我們看見的「真相」。
此外還有片中出現的關鍵錄音檔,我很喜歡編導對這段錄音檔的處理方式,先以影像呈現夫妻兩人在事發前一天由閒聊轉為爭吵的過程,接著在最關鍵的音檔末段,轉為只以原先聲音形式呈現肢體碰撞聲、玻璃碎裂聲以及哀號,留下富含想像空間的影像空白,馬上就出現兩種解讀方式:「夫妻爭鬥,妻子攻擊丈夫後讓丈夫發出哀號」、「爭吵後丈夫捶打自己的頭並發出呻吟」。哪個場景是真相?實際上都說得通。於是再度出現相信哪一方,就會接受哪一方說法的狀況。
而且連音檔前段的夫妻爭吵都別有趣味。丈夫抱怨著妻子的自私,以她為家庭關係中心的態度,所有事情都要遷就妻子,甚至連在家中都要說著非法國丈夫母語的英語,於是這加深了人們對妻子的壞印象,進而導向認為因檔末段是妻子攻擊丈夫,甚至反過來強化認為妻子是兇手的認知;但與此同時,妻子在爭吵時的反擊,認為丈夫所做一切「讓步」,都忽視了妻子在這段關係中的付出,包括妻子離鄉背井與丈夫住在法國的事實,聽在認為妻子無辜的人耳中,自然認為是丈夫無理取鬧,丈夫口中的委屈只是建立在妻子的讓步下一些可有可無的妥協,甚至認為那只是丈夫成就不如妻子而產生的牢騷,埋下自卑進而自殺的種子。
有趣的是,如果在觀影過程中「選邊站」的話,很有可能在庭上所看到、聽到的另一方說法在觀眾心中都會形成一種狡辯、推託之詞,或許還會下意識地試圖去找出另一方的矛盾之處,而選擇忽視己方說法的不合理。這樣微妙的心理狀態就和日常生活中我們接收資訊時會產生的狀況一模一樣。或許看電影時觀眾可以發現這個現象的詭異,可是回到現實生活,人們卻往往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在尋找所謂的「真相」時,人們還經常陷入以偏概全的境地。就像妻子與辯護律師交談時所說:「那一段爭吵只是我們長久夫妻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人們憑甚麼把它當成我們平日生活的全部?」觀眾、法官、陪審團並不知道這個家庭的日常生活相處如何,甚至電影一開始丈夫完全沒有露面,直到墜樓,觀眾對丈夫的印象除了人們的口語描述,就只有那一段基於錄音檔的影像重建,陪審團甚至還「看」不到。這也是個有趣的對應,電影設定中兒子是個看不見的盲人,他對於外界以及整起事件的認知,完全建立在聽人口述之上,但認真說起來,視力正常的人們真的有在事件中「看見」甚麼嗎?實際上我們和身為盲人的兒子差不了多少。丈夫在我們心中的形象只有照顧小孩,會做家事,也許成就不如妻子而有些許自卑心態,會把音樂開很大聲的男人,但這就是丈夫這個人的全貌嗎?未必。可是我們卻常常很輕易就以此為出發點來評斷一個人。
整部電影不斷地用各種角度的資訊衝擊觀眾對真相的認知。的確,如果要細究各個面向的話或許我們永遠都無法真正去完整了解一件事情的原貌,選擇自己要相信的方向,加上以偏概全或許是追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起點與方法,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謹記這個過程中我們選擇放棄了甚麼,知道起點只是我們選擇的一種可能性,知道我們從以偏概全的角度出發時可能會錯過那些線索,這樣才能幫助我們所做出的結論更有接近真實的彈性空間,而不是硬梆梆地陷入認為自己的結論絕對正確無誤的死巷裡。
電影給了一個結局,但並沒有給出真相,也許這違反許多人的喜好,而覺得不滿,但這才是這個世界的現實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