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裡春色無邊;另一邊,歐陽子瞻走出雅座,向凝香樓的小廝詢問,卻得到琴師不許單獨見客的回覆。
旁敲側擊了幾個問題都碰了軟釘子,他還想再追問,已經看出對方不耐煩的容若上前拉住兩人,又轉頭歉然地對那位小廝道歉,最後半拉半扯著子瞻走遠。
「容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用意,但那小廝明顯在撒謊……
「你都知道對方不肯說實話,還浪費時間做甚?」容若無奈,明明這傢伙平時腦筋沒這麼轉不過彎……怎麼突然卡殼成這樣?要不是王剛剛密語時稍稍解釋了情況,她肯定會點著他腦袋罵。「你先去遞拜帖,我去替你探探虛實。」
歐陽子瞻還想分辨,容若沒好氣地敲了他腦殼一下,不耐煩地將他推往樓下去。「快去吧,磨磨蹭蹭像什麼樣子!……待會兒見!」
站在暗處的慕容夜焚靜靜看著兩人「甜蜜」的互動,心裡猛然冒出一陣酸……但酸著酸著,他又淺淺笑了。
時隔這麼多年,還能再見到這個人已是上天垂憐,知曉他身邊有人照顧著,反而該是件好事才對。
剛才離開的小廝繞了幾圈才又跑上來,展眼望了下才悄悄接近夜焚,低聲匯報:「按爺吩咐,絕對沒露出馬腳。」
「辛苦了,下去吧。」他將手裡的悅華琴抱得更緊一些,轉身飛快下樓,輕車熟路地避開了大多數人的視線,匆匆穿過重重迴廊……日遙凝香樓除了待客的前廳之外,還有面積廣大的中庭與後院,迴廊之後豁然開朗,抬頭能看見數不清的小廂房成環狀繞著一方綠湖,面積幾乎可以讓兩艘精緻船坊在上頭悠然滑動;湖面栽植了大片蓮花,幾道雕刻精細的小橋蜿蜒其中,湖心則立著數個薄紗點綴暗香飄動的涼亭,彼此錯落開來不相打擾,同時具有觀賞與實用兩種性質。
夜焚放慢腳步,踏上一方石橋,有風輕拂而過,水波微微蕩漾了起來。他垂眼看著湖裡優游的魚,慢慢將打從見到歐陽子瞻起就控制不住的心跳緩下來……距離上次見面,該有十年了。
十年一度,轉瞬即過,他的人生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遠在北方的那個人,卻還是舊時模樣……倒是書卷氣似乎更重了。少時曾開玩笑,取笑他將來或許能來南朝參加科舉,殿試肯定沒有問題,看是翰林院還是國子監……那時這樣隨口打趣其實也帶著幾分私心,他也曾想過,若子瞻入了內閣,或許……兩人距離能更近一些。
卻沒想到世事多變,父親走了,兄長死了……自己受人掣肘多年,只在這凝香樓能有一方自由呼吸的淨土,如今,那人的計謀蠢蠢欲動,無論下場如何,無非也剩生不如死或乾脆死去兩條路。
既如此,物是人非也不必再見……今日匆匆一面,倒也能做為一分念想了。
自嘲地笑笑,慕容夜焚繼續往前走去,薄紗輕揚,他將琴放上涼亭中心的石桌,指尖輕輕撥弄,幾個單音響起,早已刻進骨子裡的習慣,隨手彈奏的仍舊是那人最喜歡的歌……最後一別時傻呼呼應下的承諾,或許,只有他執拗地記了這十年……可那又如何呢?子瞻在他心裡,值得這世間所有美好。
琴聲蕩氣迴腸,容若站得很遠都能隱約聽見,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點耳熟。她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質問,眼角卻瞥見另一邊,方才那位小廝又匆匆忙忙跑上石橋,一頭栽進涼亭裡,琴音便嘎然而止。
不過半晌,慕容夜焚帶著一張極度冰冷的臉,抱琴匆匆離開涼亭,小廝在身後慌忙跟了上去。
「……事情就是這樣,」容若離開凝香樓後,在一處偏僻角落找到不發一語的歐陽子瞻。「我已經探查到那位住的房間,等王整頓下來,找時間再去一探究竟便可。」
聽她說完,歐陽子瞻仍然沒有說話。
經過這短短半個時辰,他已經從最初的心思紛亂中冷靜下來了。
最開始會想追上去,也不過是想聽那人親口說一句。想知道他明明還活著為什麼這些年就斷了音訊?又為什麼見了自己卻像陌生人連個招呼都不打?......最重要的是,他為何會在這凝香樓裡……他不是該在……
「子瞻?」容若拍拍他,沒察覺到自己打斷了對方的思緒。「無論如何,個人私事得先放放,別忘了,王一個半時辰後就要進宰相府,到時還不知是怎樣的光景,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才行。」
「……我明白。」嘴上這麼說,他眉間的皺褶卻未舒緩。
容若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想了想,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人……」
歐陽子瞻知道她想問什麼。「算是……故交吧。先王與他的父親認識,小時候偶有來往,那時妳總留在三十五屯所以沒見過……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十年前,當時匆匆一別,本來約定好了要再見,後來先王身體出了狀況便擱置了。妳也知道,那幾年族裡陸陸續續出了不少事,南朝傳來的情報也是一團亂……沒想到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王順利繼位之後卻傳來他已死的消息……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新王主政,我接手右副手職位,正是最需要專心的時期,一來二去便耽擱到現在……」想起過往的回憶,他難免有些分心,因此描述得斷斷續續。
說完之後卻沒有聽見回應,歐陽子瞻終於垂眼看向她,見她一臉憂心忡忡才反應過來:容若向來做事認真待人嚴謹,若非今天自己如此失態,大約也不會多問一句……「沒事,那麼久都等了,不差這一兩天。等處理完正事,妳再替我去探探……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親自見他。」
「明白。」見他恢復平常的模樣,容若暗暗鬆了一口氣。「先說正事,拜帖遞過去了……宰相府那邊怎麼說?」
「已經收了,那位大管家看起來倒是相當熱情,交換了幾句客套話,明面上倒是一如既往,都做得滴水不漏……」他冷笑。「若不是王有異能,恐怕我們只會一直被埋在鼓裡,等利刃扎進胸口才會知曉這一切都不過是謀略……」
容若知道他話裡的意思,畢竟,女王嫁入狼族和親一事便是宰相一手促成……看看他們在蘇期身上安排了多少針對王的後手就知道這位宰相城府多深。「所幸,上天有眼,王身上餘毒已解,至少不用擔心陰謀詭計的部分,眼下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女王已死,王即便不認,他們也無計可施,這樣想來,倒是也不用太擔心了……等等我要回凝香樓守著,其他人交給你,時間到就在門口會合。」
「好。」
擺擺手目送容若離開,身邊安靜下來,他冷不妨又想起那個人,許久不見,那人氣色似乎比以前更差了,找到機會一定要好好替他把脈看看……子瞻微微地,苦笑出來……那人不知道吧?自己會開始學醫,最初的起心動念,也不過是想著要替他調養好從小就弱的身體……誰承想,好不容易來了南朝,眼下居然是這種境況呢?
日頭逐漸西垂,涼風徐徐,日遙正是春日好時節,遠遠地還能聽見街市上人們的喧囂,是曾經在心裡偷偷想像了許多次的繁華……現在終於走進了這風景裡,怎麼人事全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