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有一位朋友,他與我的關係若即若離、忽遠忽近,但卻相當在乎我生活中的大小事,無論任何事他都會提出他的見解,算是對我有著無微不至的……照顧吧,算是。
直到夢醒來後,伴隨著一身的冷汗,我才發現,那或許不只是個夢。」
「恭子,你又一個人躲起來了嗎?過來和我們一起玩呀。」還記得小的時候,那個年代的夏天,網路還不是很普及,同年齡的小孩每天都會三五成群地四處遊玩嬉鬧,而那時候的恭子也曾有許多同學像這樣子的邀請她和他們一起玩。
「……不用了。」恭子微微搖頭,輕輕地答:「我現在有朋友陪著我,沒關係的。」這也是她最常做出的回應。
「是嗎……你那個不知道哪裡來的朋友又出現了嗎?算了,等你們聊完再過來吧。」
「好的,謝謝。」話是這樣說,但恭子幾乎沒有再去找他們過。同樣的邀約、同樣的回答,這同樣的對話模板重複了好幾次,漸漸地,越來越少人會主動地向恭子搭話了。
終於,時間來到某年盛夏,再無人呼喚她的名字,恭子四周,只徒留蟬聲鳴鳴。
聽說遠方的大陸上有一種17年才羽化的蟬,以牠震天價響的喊叫,填補著深埋地底時,屬於質數的孤寂。而牠的鳴聲,也越過重洋迴盪進此方恭子的心間——那空心伽藍堂內,只有恭子與「他」,一如蟬與蟬聲,17與1。
這是一種屬於寂寥者間特殊的關聯嗎?或許是吧,但不會有人發現,孤單的人被困在自己的黑棺裡,看不見需要借助陽光反射才能發現的、藕斷絲連的繩線;開朗的人被他自身的光亮遮掩了一個個灰暗的旁星,他們的視線中總是充滿著盲點,看不見那些弱於他的星光。
「我就知道,最後還是只有我會陪在你身邊,別擔心,我會保護你的。」他說,不帶任何情緒。
「嗯,我知道,謝謝你。」恭子說。
自始至終,或許能一直陪伴在恭子的人,也就只有他。不過奇怪的是,恭子不知道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來時無影,去時亦無蹤,在心中只留下「啊,他剛剛來過。」的感覺。明明連他的名子也不曉得,但他們卻能無話不談,恭子甚至可以只將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和他分享。
「聽我說喔,最近我可能會去學跳舞。」恭子興奮地說。
「學跳舞?為什麼?」他問。
「也沒甚麼原因,就只是單純想學學看。」
「你確定嗎?我覺得還是不要比較好。」
「嗯?怎麼說?」
「沒為什麼,只是我覺得你應該沒有這麼熱愛這項活動,那就不必花時間在它上面了吧。」
「是這樣啦,但試試看也沒甚麼損失吧?」
「你確定嗎?到時候因為跳舞而失去做其他事情的時間,或是把身體弄傷了怎麼辦?」
「……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
——「我還是不去跳舞好了,我好像其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恭子對她的家人如此說道。
而這,也只是她漫漫人生中的其中一件事,有他參與其中的一件小事。
「為什麼呢?我最近越來越不想和別人交流了,幾乎所有事情做起來都感覺氣力匱乏。」
「那又怎麼樣,誰規定我們一定要與別人交談呢?」他說。
「可是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一個朋友都交不到?」
「你不是還有我嗎?別理會外面那些人怎麼說,只有我,才是最懂你的那個。」
「……有時候我會想問,真的嗎?」
「…………,當然。」
偶爾,恭子也會像這樣提出疑問,但全都被他四兩撥千金地打發掉了。恭子心中剛升起的,疑問的星火,如同月空中一瞬即逝的流星般,任憑它如何閃亮也照耀不了,這寂寞的夜晚,隨即轉眼熄滅。
「我不懂欸,恭子。」這天,恭子的媽媽對她說著,「從小到大,你做甚麼事都興趣缺缺的,也不去交幾個要好一點的朋友,也不是說笨,但為什麼就什麼都不想做呢?」
「……我也不知道。」——確實,恭子不會知道、恭子的媽媽也不會知道。或許,這世界上知道原因的人,只有他。
「……我最近好累喔。」又一日,恭子突然對她的媽媽這麼說道。
「哦?你有做了什麼讓你這麼累嗎?」恭子的媽媽反問。
「嗯……好像也沒甚麼。」
「……你是認真的嗎?」
「……嗯。」
「唉……你看看人家,要麽很會讀書,要麼很會運動、玩樂器,再要麼很外向、陽光開朗,落落大方地很會社交,再不然就是很孝順家中長輩。我都已經不奢望你能怎麼功成名就了,你就不會自己要求一下自己嗎?」
「你又知道誰怎麼樣孝順家裡人了……」恭子小聲地嘀咕,雖然已經壓低了音量,但還是被媽媽給聽見了。
「你……算了,你真的沒事嗎?」媽媽聽到後瞬間語塞,本想直接破口大罵,但在長吸了一口用來教訓恭子的氣後,它卻又像破洞的氣球般,倏地傾洩而去,她也頓時沒了那盛氣凌人的架式,滿腔的怒火轉化、削減為一道帶著些許哀怨與不解的游絲氣息,就這樣說了出口。
「嗯……應該。」無視媽媽內心的波瀾起伏,恭子維持一貫冷漠的語氣回答。
「……」更無聲息的寂靜結束了這場對話,無數次相同的交談,無數次相同的結果,兩人就像是在莫比烏斯環上追逐的白鼠,沒有盡頭,有的只是一再重複的道路。
「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我家的孩子。」在巷口街角邊的某間小咖啡廳裡,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外頭涓涓細雨滴落屋簷,恭子的媽媽正和她的朋友抱怨著。
「怎麼了嗎?突然這麼說。」她朋友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一雙沒有花力氣在對焦上的眼神正漫無目的地瞧著窗外的過客來來去去,她舉起的咖啡也只是停在輕碰唇間的那刻,裏頭的液體尚未入喉,而是在舌尖逗留。
「唉,她啊,真不知道怎麼搞得,整天甚麼事都不做,對甚麼都沒興趣,連叫她去交個朋友也不願意,叫他多說幾句話就像要她命一樣。」恭子媽媽連珠砲似地說了一連串抱怨的話,而她朋友只是靜靜地聽著。
「嗯…這樣啊。」朋友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手中的咖啡也沒有放下,只是懸在半空中,也不太擔心杯中液體是否會灑落,而她的視線依舊徘徊在窗外。
「別那麼敷衍我,有點誠意好不好,我現在是很認真的在煩惱啊。」恭子媽媽用細長的湯匙輕輕攪動飲料,苦笑著說。
「欸〜不然你要我怎麼辦,幫你教訓你女兒嗎?」
「……也不是啦,就只是……」
「這是你們家的家務事,我也不好參與的太過深入。說到底,你今天找我出來也不是真的要找我忙,而只是想向我吐苦水吧。」看似毫不在意,但她的朋友卻能犀利地吐槽著。
「啊這……可以算是吧,哈哈。」恭子媽媽尷尬地說。
「不然這樣吧,你帶她去看個醫生怎麼樣。」她朋友問。
「醫生?為什麼,她又沒受傷。」恭子媽媽一臉不解地又理所當然地反問。
「……額……,你是認真的嗎?」不知道是恭子媽媽那太過天經地義的反應,還是正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朋友竟一時語塞,過了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嗎?」
「……算了,沒事。」朋友長嘆了口氣,「我有一個朋友,是這方面的專家,你最近找個時間去諮詢一下吧。」
「朋友?哪方面的?」
「身心科。」
「情況我大概了解了,但我還是建議您帶她親自來進行診療比較好。」
「怎麼會這樣……她應該沒有那麼嚴重才對啊。」
過了幾天,恭子媽媽與她朋友所提及的醫生相約在同一家咖啡廳。同樣的位子上,恭子媽媽重複著同樣的話(或者說是抱怨),只是坐在對面的人改變了,換成了一位醫生。
「當然,確切情況必須當面與當事人談過才會知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她可以來一趟。」醫生說。
「怎麼可能,她心理有病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讓別人家聽到的話怎麼辦,我的面子往哪擺啊?」
「也不是這樣子,其實有這類困擾的人非常的多,事實上,它能夠算是一種文明病。」醫生安慰道,「所以說,有像妳女兒這樣子的情況的人是很普遍的,不必把它想得如此負面。」
「可是我看我女兒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了呢?」
「這種事情不一定會有一個明顯的原因使它發生,有可能是很多事情的累積,也有可能是天性使然,如果能找到讓他有這樣的情緒的癥結點,還算是比較好處理的了。」
「是嗎……」
「總之,先試著說服她接受診斷吧。」
「……好吧,我會試著和她談談,麻煩醫生了。」
「恭子,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回到家後,恭子媽媽立刻向恭子說明情況,並懇求她和自己去一趟醫院,但恭子似乎並不怎麼領情,「不了,我覺得我還過得去,這沒甚麼。」她冷冷地回應。
「你不是說你最近明明沒做甚麼事,但還是覺得很累嗎?去看一下醫生,說不定能改善一點。」恭子媽媽苦口婆心地勸道。
「唉……我考慮一下。」恭子略顯不耐地說。
「你覺得呢?媽媽剛才的說法。」恭子問著。
「我覺得沒甚麼道理,你做你自己就好,不用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她回答。
「可是……如果為了做自己,讓周遭的人擔心,這樣真的好嗎?」雖然恭子剛才在媽媽面前表現地毫不在意,但私底下還是對自己的情況有所掛慮。
「有甚麼不好,她要擔心是她的事情,與妳無關。」
「但……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那有甚麼關係呢,不管怎麼樣,還是有我陪在你身邊啊。」
「…………是嗎。」
恭子回答得很慢,短短的兩個字中參雜著許多的猶疑與不確定,她和他朋友之間好像漸漸地產生了裂縫,從那裂隙中似乎有一股異樣的能量、或著說情緒,正隱隱作動,如同隨時準備崩湧而出的火山,蓄勢待發。
「……做我自己……」恭子默默地重複著這句話,而她沒有發現,在這個瞬間,她的朋友消失了。
「那麼,你現在有甚麼樣的感覺呢?」這天,恭子趁她朋友不在的時候,悄悄地和她媽媽一同來到了診所,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消除心中的那抹違和感。當然,現在診間裡只有恭子和醫生,恭子媽媽絕對是要在外頭等著,剛開始為了說服她也是花了一番力氣。
「我感覺我越是深入和他聊天,這些感受就越是強烈。」恭子說。她所謂的那些感覺,指的就是那裂縫中產生的異樣感。
「那些感受?」醫生不解地問。
「就是我最近和她對話時會產生的一種奇怪的感覺。」
「原來如此,你會有這種感覺啊。」醫生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又有了另一股詭異的氛圍侵入恭子的腦中,令她瞬間毛骨悚然。於是,恭子強忍恐懼想嘔的生理反應,直面的盯著醫生的臉、醫生的眼。
「空的……」這是恭子看像醫生眼睛時的第一個想法,而在那空洞的瞳孔深處,一陣陣陰風如寒潮般向外沉沉地溢出,那孔洞似是連接到一片更抑鬱且無涯的虛空。
但在那虛空中,恭子「看見」了一位老熟人,不對,說是「察覺到」了好像會更加貼切。
「你……你怎麼在這裡……」恭子顫抖著問。
「在這裡?誰啊?」醫生反問,在別人聽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但在恭子耳裡,這句話的語調特別怪誕,而且處處充滿著威脅與戲謔的味道。
「你…………」恭子喘著粗氣,感覺自己要被這種詭譎濕黏的暗流吞沒了,所以她二話不說地就往外狂奔,也不在意她媽媽在哪,就這麼一路狂奔回家。
隔天一早,恭子在床上醒來,她發現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也不記得是如何倒在床上的,更甚者,在診療室的那段記憶正從她腦海中飛快地流逝,好像只要腦袋在清醒一點,就會直接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這時,恭子媽媽地敲門聲相當適時地響起:「恭子,還在睡嗎?時間已經不早了,趕快準備一下。」
「準備?準備甚麼?」恭子疑惑地反問,也就是這頃刻間的思維轉換,方才的回憶如同水壩洩洪般一去不復反。現在恭子的腦中,只剩下洪水過後留下的一攤泥濘般的令人作嘔的黏膩感。
「奇怪……我剛剛在想的是甚麼事啊?」恭子心裡正感覺奇怪,她媽媽又隔著房門往裡頭催促了。
「你還在發呆嗎?等一下就要出門了,動作快。」
「出門?要去哪?」恭子還是沒反應過來現在要做甚麼,但為了不被挨罵,她還是乖乖地下床洗漱,換上外出服準備出門。
「呃……所以,我們要去哪裡?」恭子在上了車後,終於開口問道。
「蛤?!你在裝傻嗎?今天不是說了要帶你去看醫生嗎?」媽媽沒好氣地說。
「看醫生?我昨天不是已經……」一陣既視感湧上心頭,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恭子現在分辨不出來那是真實經歷過的事,還是只是一場惡夢。
「我昨天已經……咦?我昨天有去醫院嗎……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想法?」恭子默默想著。
她試著從前方的後照鏡中看向媽媽,期望她能發現自己的不安,不過顯然沒甚麼用,媽媽正在專心開車呢。
到了醫院門口,恭子遲遲不願踏入那扇自動門後的空間,她不確定自己昨天經歷了甚麼,但眼下可以確認的是,此刻的她懷有一種本能性的抗拒心理,令她連站在門口都覺得反胃。
可是說也奇怪,雖然恭子的身心都在害怕醫院,但在她的心靈深處,卻又有另一種莫名的衝動。而在那股衝動裡頭,前方那潔白但詭異地猶如克蘇魯神話的場域,對恭子來說產生了異樣的吸引力,那片純白虛無彷彿在呼喚她,使她不自覺地想跳入其中。
「你怎麼還站在門口不動?」媽媽停好車回來後,發現恭子站在門口前發呆,便出聲喊了她一下。
也就是這個喊聲,撕裂了已經快要伸出觸手攫人的白色深淵,將恭子拉回現實中。如同今晨一般,恭子一直在現實與幻覺間擺盪,好似在悲喜面具中不停地切換,只是不知道悲的是幻覺,還是現實。
「我今天好像不適合看醫生。」恭子小小聲地說。
「什麼?!我們都到醫院門口了,你怎麼現在才說?」果不其然,媽媽大發雷霆,也不論她們是不是還柠在出入口、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就這麼罵了起來。
「看吧,我和你說過了,做自己就好。」一個聲音在恭子的內心深處響起,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這出現的時機既突兀而又那麼順其自然。
「是你,你為什麼在這裡?」恭子說。聲音的主人,是她再熟稔不過的朋友,不過要說到了解的話,卻怎麼也算不上。
「今天你順著她來醫院了,她還不滿足,而且只要你有小小的反抗,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羞辱,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想討別人的歡心呢。」他沒有回答恭子的問題,反而一再地慫恿她做回原本的那個自己。
「你……等等,如果你在這裡的話……」
「媽,我好像又可以去看醫生了。」
「蛤?你到底在想甚麼?」媽媽又是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算了算了,能看就行。快進去吧,預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
「這次,應該沒問題了吧。」恭子暗暗想著。
「那麼,你願意和我說說你的情況嗎?」進入診間,先是一陣寒暄,接著醫生便開始緩緩代入主題,用他特殊但不知是不是訓練出來的平易近人、柔軟的腔調。
當然,這次媽媽也是在外頭等著。
「果然,我沒印象有看過他。」恭子說。
「嗯?」
「沒事,沒甚麼。」
「是嗎……那好,回到我們剛才聊的,你願意把你的情況告訴我嗎?」醫生再一次問,語氣一貫地柔和。
「……可以……讓我準備一下嗎?」
「當然,按照你的步調來就好。」醫師微笑著說。
而恭子,雖然她很想將心底的話全盤托出,或許能讓自己輕鬆一點,但同時她又覺得將自我深處的赤裸呈現在別人面前,是一件充滿未知與恐懼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預感,一旦開始剖析自己的內心,她的那位朋友就會倏地從某個角落冒出來,且會以未曾見過的,強烈海嘯般那樣的態勢席捲而來。
像昨天的夢境給恭子的感覺一樣。
她當作那只是一場夢,她更願意相信那就是一場夢。
在做了幾次深呼吸,確認了她的朋友暫時還不知所蹤後,恭子覺得她可以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了。
一開始,恭子說的很緩慢,多年前的記憶現在佈滿荊棘,她需要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否則任何一道刮傷都有可能變成他趁虛而入的孔洞。
可是,有些片段被這層層棘刺包裹地嚴實,如果繞開就完全看不見了。也因此,恭子的敘述變得不確定而又破碎,有時她也會察覺到自身言語中的矛盾與缺口,更有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
不過眼前這位醫生,保持著他的專業與素養,只是靜靜地聽著恭子說話,在恭子因為自身記憶的殘缺而語意不全時,醫生也不會催促她,而是會從旁安撫她的情緒,更多的時候,他就是待在一旁仔細地聆聽,試圖從中解析出問題的所在。
「所以……所以那時候……」
本以為這次可以順利地,至少和以前相比,把自己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但,情節至此,故事總有個但是。
恭子的朋友,此時不知從何處現身,或許是從那些恣意生長的荊棘後頭,在恭子特意繞開的陰影深處吧。而他甫一出現,便指揮著荊棘將醫生飛快地拖向遠處,不知為何,這類型的反派總是不會被本應無差別對待的外在事物所影響,就像恭子腦海遍布的荊條陷阱,他卻能優游其中,甚至能夠自由的使役它們。
將醫生這個被他視作有毒的異物排除後,轉頭他便用荊棘將恭子團團圍住,恭子就像是她世界裡的耶穌基督,被死死的綑在了懸在半空中的十字架上,然後他將荊棘變造為王座,有意的升到比恭子的頭高半個身子的地方,而這樣的距離最適合用來展現權力位階了。
此刻,恭子身處的世界幾近一片黑暗,很諷刺的是,唯一的光線來自王座後方上空不知何物所散發出的一縷邪光,這光線讓恭子無法看清他的臉,但他卻能清楚的看見恭子表情的每一個細節變化。
「還要繼續嗎?」很突兀地,他問,用著比以往更加冰冷的語氣。
「……」恭子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她此時還在試圖理解現在發生甚麼事。
「我原本以為,我們能一直向從前那樣相處在一起,我永遠會是你心裡最重要的那一個……或許,也會成為唯一的一個。」雖然恭子沒有回話,但他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把話接了下去。
「你是怎麼……」恭子好不容易要擠出話語,卻又被硬生生打斷。
「如果我們回不到過去,那我也只能再狠心一點了。」語畢,他伸出手,座下的荊棘便又自發活動起來,向恭子撲了過去。同時,恭子身上原就纏繞著的荊棘也開始變得越來越緊。
此時恭子感覺到越來越不能呼吸,體外錯縱糾結的棘條越發緊窒,讓恭子的肺沒有舒展的空間。
方才的恭子因為心理因素無法言語,現在又因為生理原因不能開口,看來他似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交談的意思,整段過程恭子只來得及說出四個字,連一句話也構不成。
恭子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還是可以本能地感受到他的視線,他就這樣不發一語,沉默地看著荊棘慢慢覆蓋住恭子全身。
終於,荊棘開始纏繞起她的脖子、再來是嘴巴,最後,連眼睛也要被遮掩住了。
而在恭子就連最後一絲光線都快要看不清時,那道光卻感覺突然變亮了,恭子原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可是漸漸地,就連四周的黑暗都在褪去,恭子才知道,那不是幻覺。
「嘖。」他憤恨的啐了一聲,那是少數恭子察覺的到他情緒裡有明顯變化的時刻,也在同時,圍繞在恭子四周和構成王位的荊棘紛紛迅速地枯萎,然後脆化成砂礫般的齎粉崩落,消散。
隨著場景破碎,他也在剎那間消失無蹤,恭子感受到有一隻手正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肩膀,從接觸的地方傳來的溫度,讓恭子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同時,她地周圍頓時整個亮了起來。
再一抬頭,她已回到原本的診間,而安撫他情緒的那隻手的主人,正是醫生。
「怎麼了嗎?你剛才有好一會兒完全不說話,喊你的名字也沒有回應。」醫生擔心地問。
「這裡是……我回來了嗎?醫生……你剛才去哪裡了?」
「我?我一直都……,沒事,我回來了,不好意思讓你感到害怕了。」醫生本想解釋,但隨即轉念一想,反而開始配合恭子的語境繼續說下去。
「是嗎……那就好,他應該沒對你怎麼樣吧?」
「他?……沒,沒有,我沒事。」醫生說,「反倒是你,剛才發生了甚麼事嗎?」為了瞭解恭子方才突發的心理狀況,醫生決定主動提問。
「剛才的事……」
「沒錯,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和我說說嗎?」
「我……好,我試試。」
於是,恭子將方才她所經歷的事情,從醫生在她眼前被拖走後到重返光明的這段期間,全部告訴了醫生,不過,很意外的,這次他並沒有出來從中作梗,敘述的過程非常的順利。
「原來如此,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醫生說。
「醫生,我這樣子的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恭子不安地問。
「嗯……」醫生沉思了一會兒,開口道:「要想用一句話簡單解釋清楚,其實還蠻困難的,但我想你已經相當接近問題的核心了。」
「問題的核心……?」
「是的,從剛剛的情況看來,你在講述你的過去時所發生的突發事件,就是因為造成你以往那些難以言喻的創傷經驗的罪魁禍首出現了。」
「罪魁禍首?你的意思是……造成我經歷那些過去的,就是我的朋友?」
「以你陳述的脈絡來看……很遺憾,是的。」
「怎麼會……」恭子頹廢地癱軟在椅子上,不過雖然恭子嘴上說著不相信,但她的心裡其實也早已預見了七八分,只是她一直不願面對與直視這種可能性。
「或許在你前意識的某個角落裡,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只是你不想戳破。」——醫生說對了。
「但在你敘述以往經驗的過程中,就算你的意識沒有發現,你的潛意識卻會慢慢地往那個被刻意隱藏的地方挖掘。
「最後,到了某種程度,你的那位朋友為了不被搶奪主控權,反而親自浮現在了你的意識中,而且是以一種極端暴力的方式,以一種更大的恐懼去淹沒那條會讓你不得不正視他的路徑。」醫生說著,說了很多,但恭子卻聽得似懂非懂,她一下子接收,或著說被迫面對了太多的訊息,腦袋一時間已運作不來了。
「那麼……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恭子抬起雙腳,手環抱住膝蓋,蜷縮在診療椅上,恭子現在就像是一粒發霉了的芝麻掉在諾大的白色躺椅一角,給人帶來一種詭異的衝突感。
「我個人認為,今天這樣子的方式是一個突破口。」醫生回道,「他因為你今天的回憶方式而起了如此巨大的警戒心,那麼或許在他張牙舞爪的外表下,正隱藏著不想讓你發現的弱點。」
「他……我想像不出來,他會有弱點這件事。」恭子不抱期望的說。
「那如果……他就是要你這麼覺得呢?」醫生問。
「!!」恭子頓時啞口,在那一瞬間,彷彿有道裂縫在恭子心中本該空無一物的地方產生,那是盲點中的盲點,是他最不想讓恭子發現的軟肋。
那種感覺,就像是方才他與恭子對峙時的最後,那些荊棘紛紛枯萎、黑暗逐漸破碎的時刻。
這種從泥潭中被拉起的感覺,這種在炎炎夏日躲到樹陰下,剛好有股清風吹來的感覺,恭子在此前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清新、舒暢的感受,在恭子心中像是鎮定劑一般,讓原本翻騰攪和的內在世界漸漸地平息,只剩小小的、緩緩的波浪。
「這只是我的建議,不算正式的診斷。」醫生先下了個但書,「我覺得,你可以再試試看這樣直接的、抽絲剝繭的回憶方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連那些被荊棘所覆蓋的記憶都試著將它們挖掘出來,或許有助於你拿回主控權,以便在與他對話時占據更有利的位置。」
「這感覺……就像是要與他決一生死呢……我和他,難道一定得分出高低不可嗎?」
「倒也不一定,不過很明顯的,現在選擇權不在你手上。」醫生強調,「無論你想要的是你和他的相處方式能按照你的意願,還是至少能先進行對等的溝通,那麼現在你應該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話語權。」
「……」
「當然,這不是強迫,我也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太可能那麼快就調適好自己的心情。所以說,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開始就好。」看到恭子掙扎不止的樣子,醫生又補充道,「畢竟,你和他也已經共處很長一段時間了,沒有必要那麼急於改變,就按照自已的步調來吧。」
「……我知道了,謝謝,我會試試看的。」恭子淡淡的說,現在的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在她的心裡,有一顆代表改變的種子已然發芽,只是她或許也還沒發現。
「如果有任何問題,都歡迎你隨時來找我。」醫生說。
告別醫生,回到家後,恭子將自己關在房內,反覆思索今天發生的事與醫生說的話,就算她媽媽叫了她好幾遍,她也沒有回應。
「那傢伙怎麼又跟以前一樣把自己鎖在房裡了,這樣去看醫生還有甚麼用。」恭子媽媽在客廳發著牢騷,她沒有特別降低音量,聲音是傳得進去恭子房間的,但由於恭子現在心事重重,便也不在意外面的聲響了。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表面上的呈現看似相同,但在暗地裡與別人看不見的那一面,實際上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某天夜裡,恭子突然朝天花板開口說話。
她將雙眼闔起,天花板上的黑幕降下,將恭子四周籠罩,她感覺四周空無一物,床、書桌、衣櫃……消失殆盡,此方天地間只徒留她一人漂浮其中。
當恭子再睜開眼時,她平靜地說著: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不是只有你能陪在我身邊,而是我允許你陪在我身邊,而後你卻把所有人趕走了。」這時的她,手裡握著一把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匕首,她用那烈焰刀刃斬斷、燃盡了所有阻擋她去路與掩蓋真相的荊棘。
然後,站在了他面前,與他平視。
此刻,茂盛的火焰順勢成為恭子的光源,使她終於得以看清楚他的臉,以及——他的表情。
「那把燃火的刀,和你很不搭呢。」
「是啊,我知道。」
「那麼,你現在要用它來把我趕走了嗎?」他冷漠地說,但這次恭子聽出來了,他平淡的言語下壓抑著的情感。
「不,我不會趕你走的。」恭子輕輕地說,與她現在手持利刃,威光逼人的模樣相反,「再怎麼說,你其實不是我生命中的反派。相對的,你——就是我。」
看著眼前這位和恭子長的一模一樣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說。
「很奇特的感覺呢,認識你這麼久,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你長甚麼樣子。」
「哈哈,那是你以前都不曾正眼看過我。」他輕聲地笑了,但隨即又恢復成原來的表情,「不過,不想趕我走是嗎,那你想怎麼做?」他說,語氣還是和之前一樣,可還是被恭子聽出來了。
此時的他與前一刻相比,藏在冷漠語調裡那被刻意壓制的情緒好似已被沖淡了不少。
「我嗎?我只是想……」恭子緩緩說著,手中焚燃的利刃隨著話語緩緩高舉,烈焰同時照亮了對立的兩人。
「你不是不想趕我走嗎?」他問,語氣裡帶著些許戲謔,已不復見當初讓人摸不著情緒的樣子。
「當然不是。」恭子說,「我只是想——為你分憂。」
「分憂?原來你是這麼高尚的人啊。」
「是啊,看來你也沒有了解到我的全部呢。」恭子稍微笑了,她接著說:「從今以後,你不必再一個人承擔所有,我也不會再把你當作擋箭牌了。
「此後,我會正視那些以往被那個懦弱的我所故意強塞給你的部分,不會繼續逃避了。」
恭子說著,一邊揮動幻化成長刀的火焰之劍,隨著火焰舞動,他的身形愈發明亮,卻也愈漸透明。
「你已經……理解到這個程度了嗎?」
「……沒錯。」恭子說,說得簡短、斬釘截鐵,說得堅決。
「那看來,真的暫時沒有我的工作了呢。」他笑了,笑得坦然,笑得釋懷,恭子第一次看到他這副表情,笑得燦爛。
「原來……我笑起來是這個樣子嗎……」
「是啊,很好看喔。畢竟你就是我嘛!」他說,語帶朝氣,充滿活力。
「……是啊,我就是你。」
「在現實活中,好像還沒見過你這麼活躍過呢。」
「以後會的,還會比活得你想像中更加精采。」
「是嗎……我很期待喔。」
他的身影由腳開始逐漸消散,慢慢地被吸入火焰之中,而在完全成煙之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迴盪在只剩恭子一人的空間裡頭。
「或許在某個未來,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嗯,我相信……」恭子說,向著虛無。
那年夏天,蟬聲依舊,伽藍堂內,只留一人,一切都相似於過往的那幾輪盛夏。
不過最先發生改變的,總是某些細微之處。如果恭子可以直接看見那個地方,她就會發現,屬於她的伽藍堂門窗大開,等待著新鮮空氣的注入。
能傳遞進去的,不再只有蟬聲。
十幾年後,一個瘋狂加班回家後的深夜裡,恭子躺在床上,獨自一人。
半睡半醒間,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初次見面;好久不見,我的朋友。想我了嗎?」
「……是啊,還真是有點。」
——我想,他們這次應該能夠和平共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