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半我就醒來了。
不是因為沒蓋好被子被冷醒,而是被餓醒。
我簡單沖了個澡,下樓去餐廳。
餐廳還沒有用餐的人。廚房的人正在忙碌,幾個人正在自助區準備。
正在櫃台擦拭杯碗的阿姨對我微笑點頭,我也低頭行禮,或許是顧慮到我,雖然時間還早,他們不久就端出吐司和餐包,以及火腿、起司和果醬等食物,令我不勝感激。
外頭天色還很昏暗,暖氣漸漸加熱空氣。我用熱咖啡溫手,狼吞虎嚥一下子吃完自己拿料夾成三明治的三層吐司。
有人說吃飽的人和餓肚子的人想法不一樣,這是真的。
吃飽後我的情緒安定不少,思緒也清晰許多。本來一籌莫展的壅塞感被飽足感擠到角落,一股幹勁蓄勢待發,腦袋很快運轉解決問題的步驟。
用餐的人在六點陸陸續續進入餐廳,自助區品項也多了沙拉和熟食,我忍不住誘惑又去拿了一輪。
室內的談話聲很少,幾乎只聽到金屬餐具和餐盤的碰撞聲。
我一邊嚼著肉丸,拿出多里德給的手機,上網搜尋他和姚凱唯的聯絡方式。
多里德的好找,找系所資料就能找到分機,即使本人不在位子上,問在系辦的人也能問到。
怕就怕在協會和警察已經介入阻撓,不過只是要手機號碼,應該還不會被拒絕。
問題是姚凱唯。她那邊的周遭會常有協會的人,打電話風險太大。
如果是這樣,只要要到多里德的號碼,再問他姚凱唯和鞠之晴的狀況。
新聞上什麼消息都還沒有,不免讓我很焦急。
姚凱唯昨天還提到詩人研究所,那代表即使鞠之晴平安無事,後續狀況也不容樂觀。
班策爾不惜背負罪名的風險也要帶走鞠之晴,那很有可能他們已經掌握鞠之晴的特殊之處。
我客觀的告訴自己班策爾的厭男讓他對女性紳士許多,但明顯沒辦法說服自己,還是握緊了拳頭。
就在我搜尋好系辦的聯絡電話,起身要去外頭撥打,丘牧師走進來餐廳喊我。
他穿著一襲白色套裝,外頭罩了件老舊退色的卡其色大衣,鬍子有些雜亂,看起來神色匆匆。
「我請人打房間分機通知你準備,都沒人接,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剛才請櫃檯人員開門,發現你不在,還以為你和事務員在一起。我以為他帶你去醫務室,剛還跑去找。」
「事務員?」
丘牧師看看餐廳內用餐的人,用眼色示意。我們換地方到大廳談話。
「就是昨天接你的陳事務員。他沒來找你嗎?」
「您是說那位女生嗎?」
丘牧師狐疑的皺起眉。
「女生?陳事務員是男的啊。」
咦?
丘牧師苦惱的搔搔稀疏的眉毛。
「他今天缺席,我還以為他一大早就來找你了。唉,算了,我等下再派人去查。你吃飽了嗎?今天主教的行程有點滿,我們可能要抓緊時間喔。」
「啊,沒問題,隨時都可以出發。」
果然一下子要見到教宗是不可能的。
懷著疑惑,我跟著他走到外頭,路邊已經停好一台白色轎車。
丘牧師和我一起坐在後座,他沒有說地點,司機就踩下油門出發。
汽車沿著街道行駛,沿途經過神學院。穿著白制服的學生浩浩蕩蕩走進校門。男生是類似中山裝的服飾,女生穿著有領子的一件式長裙洋裝。
我不禁仔細端詳了一下學生,然而當然沒有見到嘉穎。
我向丘牧師說:「昨天來接我的是個年輕女生,大概就像這些高中生的年紀,是個頭髮偏紅,身材纖瘦,反應很機靈的女生,她說她叫嘉穎。」
丘牧師偏了一下腦袋,表情納悶的喃喃重複:「嘉穎……沒聽說過。」
我繼續補充說:「她可能是個詩人。她昨天在幫助我的時候似乎唱了詩。這裡會唱詩的人多嗎?」
牧師正色表情,交握起雙手。
「對於難以和詩共處的詩人,教堂會引導詩人以唱詩的方式控制。也有詩人在來到教堂區前自己就掌握了唱詩本領,不過隨意使用是不符合教條的,會受到處分。只要身處教堂區就必須符合紀律,所有在教堂區生活的詩人我們都會登記在冊。」
「有沒有可能是遺漏登記呢?」
「這怎麼說呢,我們當然有定期追蹤更新每位詩人的狀況,但不會過度約束他們的生活,幫助他們才是教會的目的,來這裡的詩人也是為了受到幫助,如果沒有登記領取識別證,連帶也沒辦法享有補助和福利,應該不會有人這麼做才對。」
我看著窗外的市集,確實有些著相的詩人身上有配戴幾何形狀的徽章。
那會不會嘉穎是新人,牧師才沒印象?但她對教堂環境很熟悉,這點可以否定這個猜想。
還是那位陳事務員察覺到危險,轉而安排嘉穎來接我?那會不會是當時天色太暗,我漏看了徽章?
我陷入思緒,一邊聽丘牧師講述一詩主教的功績。
算起來我也是第一次來到教堂區,自然感到很新奇。
裡面的建築多採石造,招牌多用落地黑板立牌或金屬吊牌,和首倫大學造作模仿佛羅倫斯的建築風格不同,這裡的文化底蘊深厚,是真正的古色古香。
大約十分鐘後,車子開到了雷赫米真崇寺。
這裡的牧師穿著繡破碎圖騰的寶藍色詩袍,從門口可以看到幾名牧師站在門邊和裡頭的詩人一起唱祝禱歌。
「看來已經開始了,那我們只能等到祝禱歌結束了。機會難得,你要進去看看嗎?」丘牧師說。
「方便嗎?」
丘牧師露出「當然」的微笑,戴上白色小帽。我們一起下車走進教堂。
後方的藍袍牧師和詩人們都很專心在長椅前跟唱,前方是彈奏鋼琴的牧師和主教。
仔細一看,主教是名女性。
她頭戴冠型高帽,身著胸前鑲有三神代表圖形的紅色詩袍,宏亮的音色在人群中也相當清楚。
祝禱歌旋律悠揚,詩人如海浪推移般按部輪唱,虹線在歌聲中交錯成漂亮的形狀,氛圍輕盈,聽起來很暢快。
祝禱歌儀式要進行四十分鐘,中間有休息。
我們在場待了十五分鐘,丘牧師便帶我到真崇寺裡的休息室等候。
這裡布置簡單,但牆上掛了很多畫。丘牧師表情欣慰的說這些都是詩人畫的。
幾名沒有參加儀式的詩人為我們準備茶水,他們著相的眼睛光亮都很淡,外觀和舉止看起來跟一般人無異。等他們離開,我問丘牧師:「情況穩定的詩人有辦法重返社會嗎?」
丘牧師拿起熱茶,有些憤慨的說:「那當然。但解詩協會總找到他們,強制要求解詩。我知道你是教解詩的,接下來的話可能不中聽,但我必須要說,解詩術根本就是邪魔歪道。有許多詩人明明狀態穩定的回到社會,解詩協會卻打著法律名義,到處強制解詩,讓詩人心境再發生變化,精神狀況又變得不穩。而且很多人被解詩後又成為另一種詩人,更可惡的是,有些詩,解詩協會也無法處理完善,最後只好處處限制和監視詩人,造成詩人或半詩人巨大的壓力。有許多人就是受不了解詩協會的壓迫才轉而向我們尋求幫助。我們就像一直在幫解詩協會收爛攤子,而那些人卻不知羞恥,說什麼我們有陰謀的收容詩人啦,不負責任的放詩人回社會啦,明明更生人的再犯機率都比詩人高,沒有調查就隨便指控,真正造成社會問題的,根本就是他們自己。」
丘牧師說到這裡,總算喝了一口茶。
可不是嗎?社會就是這樣,批評的人往往自己也是半斤八兩。
我不打算為大學和解詩協會說話,畢竟各有各的立場。就算在這裡爭贏了,實際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重點是接下來該怎麼做。
我聽著丘牧師暢談教會工作和政治局勢,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
在外頭歌聲停下後,外頭傳來散場的吵嚷聲。片刻後,丘牧師站起來,說要前往主教的會客室。
「咦?不是在這裡談嗎?」
「不,主教有專門的會客室和辦公室,這裡是給一般訪客用的。」
我乖巧的跟著丘牧師前往二樓,一邊從夾層走廊的欄杆看著樓下散場的人群,來到雕飾精緻的木造雙開門前。
丘牧師敲了三下門,門從裡面被拉開。
門口站著一名穿著套裝的秘書,主教已經坐在裡面的單人沙發上,摘下了帽子對我們微笑致意。
丘牧師向主教恭敬的致意後就關門離開了。
秘書依舊站在門邊,直挺挺的看向前方。我深呼吸一口氣,在主教的注視下坐到她對面。
室內裝潢以深胡桃木色為主,鵝黃色的燈光讓室內看起來很溫暖。紅棕色的牛皮沙發上鋪有絨布軟墊,櫃子旁有觀葉植物,窗簾半掩的窗邊有游著螢光小魚的魚缸。
我就座後,秘書很快送上茶水。從香味和色澤來看是很高級的紅茶。
「您好,我是藍克荀,在首倫大學現象學系任教。」
「你好,我是一詩教主教兼詩人人權委員會會長,果淑靜。」
主教的短銀髮燙成優雅的波浪,身材豐腴,有一對濕潤的八字眼,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嘴上擦了增添氣色的粉紅色唇膏,笑容慈祥,但保持著嚴謹和警惕,臉上的皺紋看來歷經世故,提醒我說話時須更謹慎。
「是這樣的……」
我正要開始說明,主教先開口說道:「我昨天已經和辦事處同仁了解過情況了,你的情況因為涉及刑事案件,宗教庇護將沒有辦法受理,很遺憾的,我們必須將你交給警方。」
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試圖說服她:「這點我明白,但現場實際犯案的是詩人,教唆犯案的是解詩協會副會長,這點只要調閱貴教會所屬企業的錫市就知道了。他們參與辦案時也很可能會動手腳,我希望你們在政府公職的成員也能幫忙注意。」
主教似乎預料到我會這樣說,露出專業的笑容,說:「這就是問題所在。既然他們必須要費心思,甚至不擇手段來達成目的,這件事背後一定涉及了很高的風險。事實上,政府向我們透露,如果干涉這件事,會連帶影響敝教會成員的處境。一直以來,解詩協會和部分政府黨派一直想要修改法條,終止宗教區特別獨立權,我們一直積極避免這種情況。畢竟不能輕易將這裡320萬居民的權利置於危險,請你理解。」
我感到不滿。
「您的意思是,貴教會堂堂一個大組織,被政府和解詩協會以此要脅?」
主教露出接受挑釁的笑容,將雙手放到交疊的膝上。
我覺得我好像說錯話了。
「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但信徒和詩人的生命安全才是我們最優先的考量。」
我不放棄的將身體傾向她。
「恕我直言,這並不是危機。如果這次的正義可以伸張,將會是對協會的一次痛擊。主教應該清楚首席達觀者在國會中佔有特有席次。如果算上首席達觀者的機要團『九月簾』的人數,貴教會就不必擔心法條被修改推翻的問題。在解詩協會方面上,首席達觀者也能擬定對詩人更有幫助的對策。」
主教第一次露出了面具笑容以外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不瞞您說,我已經通過最高等級的視詩能力檢定,也是香霍內第一人。雖然我沒有解詩人執照,但先後待過解詩協會、家庭教會,又在大學學習現象學和解詩,能力接受得了考驗。只要評審公正,我有自信可以獲選。」
主教直直凝視我的眼睛,陷入了沉思。
我靜靜等待她,看得出她壓抑不住好奇和興趣。
「這是很有意思的想法,但你的計劃是什麼?」
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謹慎的說:「總共是三項,希望主教安排。第一,介入錫市案件的偵查,拿回關鍵證據。第二,首席達觀者必須加入協會才能參加徵選,所以請貴教會的相關成員向政府施壓,讓政府要求協會通過我的入會申請,別讓協會從中作梗。第三,不管是用什麼方法,請貴教會一定要加入這次首席達觀者的徵選評審。」
主教凝視著我,慢慢泛起微笑。
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聽起來都不怎麼合法。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嗎?」
「不,這是……」
主教似乎根本不在乎答案,繼續說下去。
「這些我們都能做到。但還有一個問題。」
我不自覺挺直背脊。
「是,請說。」
「這是個很大的賭注。我們萍水相逢,我並不曉得你是不是真如你說的如此有能力。如果你能證明,我會滿足你剛才提出的條件。期望你能表現出讓人信服的成果,促成這場愉快的合作。」
主教終於拿起茶杯,優雅的啜飲一口。秘書走回門邊拉開了門。
我看看門口,不太確定的問:「請問所謂的成果是?」
她放下茶杯,將雙手又交疊回膝上,眼神像箭一樣銳利。
「這是你的課題。請表現出你值得我們承擔這個責任。我會拖延警方三天,這是我能得到最長的期限了。希望你能在這段期間給我一個漂亮的成績。」
她露出送客的微笑,再度啜飲紅茶。
她既然都擺明了,我也就識相的不再追問,緩緩起身。
門關上後,外頭似乎比來時還冷。
我的腦袋還在不斷思索剛才的課題。
在這既不能解詩,當然也不能造詩,那我還能怎麼證明?
「只有三天啊……」
我哀怨的兩手撐在走廊扶手,伸展僵硬的肩膀。
巨大的壓力讓我真想對空氣嚎叫出來。
口袋傳來震動。我以為是廣告簡訊,沒想到接下來響起的鈴聲大到差點沒把我嚇到摔下欄杆。
「喂?」還沒按下通話鍵我就著急的應聲。
「你還好嗎?你在教堂區是不是?你到底在搞什麼?」
是張教授。他的聲音非常急迫,幾乎就像抓著我的耳朵大喊。
「你怎麼知道這支號碼的?」
「我想你一定會連絡多里德,問他他就偷偷告訴我了。你怎麼會搞成這樣?你真的是……」
我幾乎能看到張教授在我面前苦惱掩面。
我簡要敘述我的情況,一邊拿著電話遠離會客室。
張教授對於我能見到主教感到不可思議,頻頻發出欣羨見到大明星的驚嘆,但聽到主教的要求後馬上鴉雀無聲。
「喂?哈囉?你還在嗎?」我問。
我還以為他遇到警察在附近還是電話斷線,正想掛掉電話重打,突然聽見他都囔一句:「奇格哈修。」
「嗄?」
「奇格哈修啊!他來千別山莊兩年就在這裡造出一個密室,搞不好還不只一個,那他在教堂區三十年怎麼會沒有類似的東西?你就用上次的方法找找看,一定有!」
「一定有嗎?」
「一定……我調查香霍古詩看看。有查到隨時給你線索。」
「嗯,那就拜託你了。」
「認真一點,大家現在都被你的事搞得七葷八素,警察現在也查到系辦來。不要讓我們白忙一場。這件事不成功,系上不知道明天還招不招得到生,可能會倒耶,不要開玩笑,這件事一定要成。」
我不敢保證,但也不想多說什麼造成張教授不安,於是問了一個我現在最介意的問題。
「請問鞠之晴的狀況怎麼樣?姚凱唯有跟你們說嗎?」
張教授輕嘆了口氣,發出搔頭的聲音。
「聽說脫離險境了,但還沒辦法做筆錄。只希望到時她別被協會影響就好。」
我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下。
「那太好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我突然有了勇氣。
我讓張教授傳一些重要聯絡人的電話給我,互道保持聯絡後掛斷電話。
走到門外,丘牧師已經在車上招手等我。
開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