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使人充滿希望……但危險也在於,正是這份希望使我們盲目,給予我們近乎生物本能的樂觀情緒。不知怎麼地,你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自己就是這樣覺得。然後,俄羅斯開始全面入侵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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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2023年底,一則新聞說道,俄羅斯政府特赦名為哈德茲庫爾班諾夫(Sergei G. Khadzhikurbanov)的囚犯,並將他與其他囚犯一同送往烏克蘭前線打仗。
用鮮血贖罪?
不,是逃避罪責,然後殺更多無辜的人。
於是我們問,哈德茲庫爾班諾夫是誰?2006年,他是被指控殺害《新報》著名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Anna Politkovskaya)的兇手之一,2014年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而他殺害的《新報》記者安娜,曾揭發俄軍在車臣戰爭的戰爭罪行,因為多次批評俄羅斯總統普丁,被克里姆林宮視為眼中釘。
這位記者安娜,是《我深愛的國家》作者伊蓮娜.科斯秋琴科(Elena Kostyuchenko)成為記者的啟明星,記者安娜的報導,打碎了當時年方荳蔻的女孩長久以來對國家繁榮美好的想像,意識到政府長久以來向人民展演的「電視裡的國家」,至此她立志成為《新報》記者,17歲便以《新報》實習記者身分開始,走進了莫斯科以外的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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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閱讀這本書以前,俄羅斯對我來說太遙遠了,遙遠到我對它的認識幾乎只由文字與電視上華麗的莫斯科構築而成,甚至是更遙遠模糊的蘇聯時代,都比現在的俄羅斯還要透明些。
在書中,每個章節都以兩個篇章搭配—代表伊蓮娜的「主觀之眼」與「第三視角」的客觀新聞事實。前者感情豐沛,後者客觀以對,倆倆形成難以忽視的對比,炙熱個人情感,與讓人不安無力的冰冷社會環境。
「主觀之眼」,是伊蓮娜自己的成長歷程,包括童年葉爾欽時代的社會樣態、成年就業後對莫斯科人的疏離,《新報》同事間革命般深厚情感,還有沉浸蘇聯榮景的母親,彼此在各自政治立場的爭執,以及身為女同志在俄羅斯社會的愛與痛苦等。
「第三視角」,帶著我們透過伊蓮娜的採訪報導,看見俄羅斯的不被人所看見的角落—高速鐵路「遊隼號」沿途的窮困、腐敗的警政單位、為謀生而從事性工作的女子、俄羅斯一起同志謀殺案、恩迦納桑人等少數民族受現代社會的衝擊,包含酒精釀成的一切悲劇,與諾鎳公司對其生態資源的劇烈衝擊。還有2004年被政府隱匿實情的貝斯蘭恐怖攻擊、被剝奪人權的精神病院院民、一場場以反恐行動、維和任務為名,或沒有名字的「真實戰爭」。
普丁執政以來,約有500萬人離開俄羅斯,如今烏俄戰爭又讓更多人離開。
戰爭開打以來俄羅斯在國際社會備受批評,面臨政治與社會氛圍的壓迫,多數俄羅斯人陸續離開自己「深愛」的國家。《報導者》採訪2022年3月20日一場俄羅斯反戰活動,人民高舉「我是俄羅斯人,我恨普丁!」的標語,受訪者說:「離開是因為這已經不是我的國家了,是普丁的。(暫時的,這只是暫時的)」。(報導者:誰是「叛國者」:訪那些開戰後出走的俄羅斯人)
這讓人不免想起提摩希.史奈德在《暴政》寫道「我們的總統是國家主義者,但國家主義者並不等於愛國者,國家主義者鼓勵我們露出最壞的一面,然後說我們是最優秀的民族。」離開俄羅斯的人,都對俄羅斯深懷著愛意,但這份愛並不指向普丁版本的俄羅斯。他們都比普丁更愛這個國家。
那麼,伊蓮娜愛自己那個備受爭議的的國家—俄羅斯嗎?
伊蓮娜用文字描摹充滿愛的家鄉,老家農村和緩流過的河流、蜂蜜的甜香、一捆又一捆的乾草堆,田野路徑蹦跳的的小鳥引著歸鄉人。
政體與政策的驟變,又隨時代更迭,某個人半生打拼的心血落了漫天塵埃,村落凋零而田野荒廢,森林覆蓋舊人的生活痕跡。下一代人仔細傾聽著上一代人的描述,小心在老照片旁寫下所有細節標示,避免永遠的遺忘。
伊蓮娜於2018年在紐約市立大學新聞學院修課,學期結束向老敘利亞老師表達感謝,她邀請老師有機會造訪莫斯科,那瞬間老師的臉變得蒼白,「她俯身靠近我,悄悄聲地說:『我永遠不會去莫斯科,你們的軍人正在屠殺我愛的人。』」
伊蓮娜深愛的國家,並非總是那個由政府呈現給人民的和平樣貌,它同時佈滿瘡疤,由獨裁者的貪婪與別過眼的國民共構。
對伊蓮娜來說,真正的愛,就是以嚴厲的目光直視並批判它。
我想多數志在新聞產業的朋友,多渴望能以文字揭發不公,當個拯救世界的英雄人物吧。而文字真的能改變世界嗎?當時就是因為這句話,讓我急切地想要翻開這本書,看看伊蓮娜的答案。
19歲,原在度假的伊蓮娜,因為一起恐怖攻擊決定前往現場報導,當時的她穿著白色洋裝獨自在深夜搭乘計程車前往遠方小鎮。
有幾個時刻,我甚至感覺好像有電影配樂在背景響起。年輕的記者證前往恐怖攻擊現場。她非常美麗,穿著白色洋裝——這畢竟是一部電影,她一定會成功。
然而,荒郊野外面對司機的的惡言與威脅,後知後覺的感到害怕與無助,她忽略了深夜裡潛藏的危險,低估了人性,也高估了自己國家對人民異聲的容忍度—這一點在其往後幾年的生活逐漸深刻。
27歲,以安娜為目標的伊蓮娜志終於如願前往戰區報導,抵達斯巴頓戰區後她說:「我終於見到了戰爭。我讀過的書沒有一本告訴我,戰爭就是泥土。重型機具破壞表土,淺褐色的泥漿就從裂縫中湧出。泥漿覆蓋一切,覆蓋人、車、建築、狗。好多好多被遺棄的狗,好多好多帶著武器失眠的人。」自己的每一篇報導,從來沒有讀過第二次。也是因為揭露俄羅斯政府掩蓋的斯巴頓戰事,2015年,她深愛的國家欲以叛國罪起訴她,使她不得不流亡海外。
在外面的世界,法西斯主義開始籠罩我們的國家。我們盡己所能地描述這個過程。我們善盡職責,真的付出了全力。外面的一切令人恐懼、厭惡和心碎。裡面,我們的世界很溫暖。
1993年以來,《新報》作為俄羅斯長年以來批評政府的異聲,被相關同業看不起(薪水太低)或嘲笑、在俄羅斯社會行事「不夠恰當」(政府說你不能報導你怎麼還能報導,這太不恰當了)。2000年至今,6位該報記者遭到殺害,因為他們的「不恰當」的報導,危害各方利益—政府、俄羅斯軍隊、黑幫、財團。他們的照片就掛在《新報》舉行編輯和選題會議桌子的上方,相紙上定格的他們,凝結了意氣風發的時光,相信自己走在所謂「恰當」的道路。伊蓮娜說:「當事情開始讓人害怕,我只能持續往前奔跑。」
2022年《新報》收到新聞審查局兩次警告,報社決定先停刊保住報紙,然而五個月後還是被吊銷了執照。
有一次伊蓮娜前往貝斯蘭報導人質遭屠殺的紀念活動,現場五名女性突然在現場秀出寫有「普丁是屠夫」的服裝,她們被捕、被毆打,現場所有記者將攝影機轉向別處—絕對不能讓她們上電視。安全人員在她們耳邊說「你們讓共和國蒙羞」、「你們是髒東西」—她們因為拒絕遺忘,於是被視為罪犯。
有位香港記者朋友在反送中運動採訪時,常將一句話掛在嘴上:我先是人,才是記者。
書中談及的鄉村資源問題、環境污染、少數人的人權議題,我想在世界各國都能找到相似的例子,這些報導透過伊蓮娜的雙眼,將讀者置身於俄羅斯荒涼凍土之中,有時讀來像第一人稱小說般深刻,好像你也是HZB廢墟之中不願歸家的少年、是公路兩側拖車旁妓女們的知心朋友、是困於貝斯蘭之夢的悲劇見證者、是被送入毫無人權可言的精神療養院院民。
閱讀這本書時最讓人感到複雜情緒的,莫過於俄羅斯人對自己那份外人難以理解的,對自身國家複雜的愛。
作為一個臺灣人,我們的信仰與價值觀是什麼?
同理心還是漠不關心?
是人云亦云隨風起舞,還是擁有明確意識地前進,知道自己是誰、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