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前的沉思:《火的精神分析》的認識論方法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我曾為了學習而閱讀,我曾為了認識而閱讀,我曾為了累積觀念與事實而閱讀,然後,某天,我重新認識到,文學的意象有屬於它們的生命。我了解到,偉大的書值得雙重閱讀,必須輪流地,帶著一種清晰的精神與一種富有感受性的想像力去讀這些書。」




--巴舍拉《詩與物質元素(La Poésie et les éléments matériels )》(1952)




在進入《火的精神分析》前,首先,我們可以如引言所說的,將此視作一種雙重閱讀。畢竟,從第一句話開始,巴舍拉便清楚的展現,他的論述本身是一種「再認識」。亦即,他並非關注某個新的對象,挖掘某個新的知識,而是以一種新的精神,新的眼光,去梳理我們熟悉已久的對象。

然而,這個需要「再度認識」的「對象」,本身又包含另一種雙重性:我們的認識本身。換句話說,巴舍拉的理性考察,是引起我們再次認識我們如何認識,又認識了什麼的取向。

《火的精神分析》,是他對於科學理性精神的考察大作《科學精神的形成》付梓後,同年出版的作品。這是對於一連串的人類文化中基本元素「客觀認識」的總體分析的首部曲。乃是其後的分析「水、空氣、土地」的領頭作品,並將詩意想像力提出,對於我們(重新)認識巴舍拉再適合不過。

對於火的精神分析,看似浪漫詩意,實則是巴舍拉無比崇尚的,懷有進步理性想像的科學精神去進行的觀察活動。既然是科學精神,就必須理解,他是如何能夠把人類的精神活動、想像、夢境、慾望,視為一種可以認識的「客體」。

大體上,巴舍拉的取徑,有幾項特色。

其一,巴舍拉並不抽象化分析對象,而是採取一種微型(microphysique)的方式拆解。從一開始,他便提醒我們,即便是對客體的現象觀察,也不見得是客觀的。直接看到的、認識的,不假思索的,未必是真實客觀。某方面而言,他不贊成笛卡兒式的直觀沉思辯證。如他所言「根源並不純潔:最初的事實並不是根本的真理。事實上,只有當人們先與眼前的客體決裂,只有當人們不受最初選擇的誘惑,只有當人們制止並否認了產生於最初觀察的思想時,科學的客觀性才可能實現。」

是以,直接的觀察,反倒令我們墮入了直覺的謬誤。唯有對於首見的顯明事實進行解構,才可能產生真正的認識。巴舍拉借鏡當時的科學潮流,像是生物學在顯微鏡式的眼光下發現細胞般,進行科學觀察。於是,我們看見他能從一個兒時的具體經驗,或是能歷史上具體指出的事實,進行人類關於火的認識的解析。對他而言,唯有微觀,才能掌握認識的原則。




其二,是巴舍拉的歷史眼光,這點在此作中展現無遺。不僅是出於博學或是興趣,對他而言,科學精神,也是一種「進程」。這種釐清人類歷史對於認識的斷裂與進展,相當程度影響了後世的科學哲學。他在歷史進程的眼光下,去研究人類如何從一個階段前往另一個階段。從較為低層級的認識,進展到高層級的認識。這基本上也構成此作的章節安排結構。

其三,其實是巴舍拉最初與最終的意圖,釐清科學的精神,以及展現出人的理智的勝利。







提及以上簡述,無非想要提醒讀者,在後世對於巴舍拉的思想引介與接受,經常注重在其討論詩學、想像與創造性的層面,而較少注意他對於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貢獻。實際上,要論他詩學與創造性的根源,恐怕還是需要回到後者。

巴舍拉清楚將科學與詩學的思考軸線區分開來。對他而言,當這兩者不加以區分之時,不僅詩意的想像會有害於科學理性的認識。事實上也無助於我們釋放於詩意需要的想像力。因此,這個象徵人類盜取智慧的火(普羅米修斯),引起天堂與地獄想像的火,勾起人類性慾意象的火,對於啟動整個人類認識圖像的精神分析無比重要。火,幾乎是根源性的。因此整本書的立論,即是朔源性的分析。

實際上,巴舍拉更早以前就提出關於火的問題,而也在晚年的作品,亦收錄在此書的《燭之火》中更加完熟且飽腹詩意地論述,並重新以文字思想,將科學與詩意以和諧的方式展現。。可以說是他終其一生往返數次的主題。

從神話到歷史,從日常到科學,巴舍拉面對關於火的遐想,同時避開了(對於他而言)不實在的夜夢。我們可以看他披荊斬棘般的過程,如何抵抗誘惑,持續在認識上推進。第一章結尾的宣稱:「普羅米修士情結是精神生活的伊底帕斯情結。 」彰顯了他將長久持續地探究精神核心,對於火的嚮往,同時是對於父親-社會性的禁止的背叛,唯有這樣,我們才會前進。

巴舍拉的「精神分析」,一路清理的關於火的形象的幻夢,卻同時將人類關於火的可能想像精緻化,而非模糊或消除。最終,我們可以回過頭來,「看清楚」文學的創造力。

最後結論,他說道:「如果說我們的工作能夠作為遐想的物理或化學基礎,作為確定遐想的客觀條件的描繪,那就應當為文學批評——從這個詞的最準確的意義上說——準備好工具。 」他的各項工作,並非是將人類的想像力踢在一旁,而是為此準備更為明晰的空間,如他結論所言「若沒有詩的形象的某種綜合,就沒有詩的繁榮。 」

儘管這過程不容易,巴舍拉卻以他一生的思考證明,這樣的痛苦本身,即是一種價值。我們最終獲得的創造性遐想,能將模擬兩可消除,如此,想像力方能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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