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德的不和諧之歌:《馬爾多羅之歌》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馬爾多羅之歌》不僅是上個世紀二零年代超現實主義者眼中被埋沒的經典,作為超現實主義運動的強大刺激,進而將洛特雷阿蒙(本名為伊齊多爾. 迪卡斯 )視為運動的「授精者」,甚至是一名先知。《馬爾多羅之歌》對日後文學依然有相當大的影響力,譬如寫《空間詩學》的巴榭拉(Gaston Bachelard),或是對於二十世紀下半後文學理論影響力極大的小說家、評論者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皆寫過關於洛特雷阿蒙的專書。另外如索雷爾斯(Philippe Sollers)、卡繆、勒·克萊喬等知名的創作者與文評家,亦寫過專文評述。

無論如何,洛特雷阿蒙的《馬爾多羅之歌》是「能刺激討論的」。

這本書的奇特,在於面對它,「奇特」這個詞語也顯得平庸。一切拿來形容邪惡、怪異、醜陋、噁心的詞語,似乎都無法適用於閱讀此書所得到的感受。這本書在敘事上有些混亂,像是胡言亂語曝洩出詞語,又不時展現出猶如闡釋真理的智慧,至惡之中卻瞥見某種神聖性,詛咒如同歌頌,極端前衛的文句卻同時有古典的平衡。在這壓得讀者喘不過氣來的濃烈意象中,體驗到神秘的美感。

也難怪以布列東為首的超現實主義者為其著迷,《馬爾多羅之歌》如此特異,彷彿掙脫了理性的桎梏,展現出無以倫比的自由,且絕對獨創的語言。




實際上,閱讀《馬爾多羅之歌》,可能要提醒讀者的,是洛特雷阿蒙並非主張非理性、無理性。相反的,貫串整個作品的,是對於強烈的理性的追求(包括對數學的熱愛),是將限度拉到極限的、欲了解且掌握所有非理性力量、異常的思想與現象的理性。某方面來說,洛特雷阿蒙試圖以文字的想像,最大限度去探索人性的廣度。

讀者可能很快發現,這本書的作者,在呈現最奇想、殘酷、怪異的描述前,已經提醒著,要帶上理性思考的能力。

如開頭所言:「願大膽的、一時變得和這本讀物一樣兇猛的讀者不迷失方向,找到偏僻的險路,穿過荒涼的沼澤——這些陰森的、浸透毒汁的篇章;因為,如果他在閱讀中疑神疑鬼,邏輯不嚴密,思想不集中,書中散發的致命煙霧就會遮蔽他的靈魂,彷彿水淹沒糖。」

僅管在挑戰道德的邊界,甚至崇尚惡行時,敘事當中的「我」,也在進行某種邏輯上的說服讀者。例如〈第二支歌〉裡,馬爾多羅對小男孩的誘導:「那就當最強壯、最狡猾的人吧。你還太年輕,不可能最強壯。但是,你從今天起就可以使用詭計,它是天才人物最美的工具。牧羊人大衛用投石器射出一塊飛石擊中巨人歌利亞的前額,他僅僅是靠詭計才戰勝了對手;相反,如果他們攔腰相抱,巨人會把他像蒼蠅般壓扁,這難道不令人讚嘆?你也一樣。公開宣戰,你永遠不能戰勝人類,你卻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們,但是,採用計謀,你一人就可以同 所有人作鬥爭。」這樣宣稱「純潔、憨厚的方法毫無用處。應該在工作中採取更有力的手段、更巧妙的策略。」的馬爾多羅,不但沒有否定理智,其實更是崇尚解開理智的道德束縛,並且回到更為古典的使用上。

洛特雷阿蒙的文學策略亦是如此。他的文學看似挑釁,不過挑釁的不是文學的價值,而是框限住文學道德。追根究底,他充滿攻擊性的詞語,在於詆毀虛偽的道德觀。不論是《馬爾多羅之歌》或是留下的兩篇《詩篇》(收錄在此書後面),他似乎都有意追求一種更為本質的詩歌美學:

「直到當代,詩歌走錯了路(...)。我,我想顯示我的品質,但是,我並不虛偽,不會掩飾我的罪惡!笑、惡、傲慢和瘋狂將輪流地出現在正義的感覺和正義的愛情之間,並將給人類的愚蠢作出榜樣:人人都將在其中認出自己本來的面目,而不是自己應有的面目。也許,我的想像力想像出的這個理想雖然平凡,卻將勝過詩歌至今為止所發現的一切更偉大、更神聖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在這些篇章中暴露我的罪惡,那人們只會更加相信美德,我在這裡讓美德閃閃發光,我將高舉它的王冠,未來最偉大的天才將會對我表示真誠的感激。」

或是他在《詩篇》中更為嚴肅地宣稱:「我用勇敢代替憂鬱,用確信代替懷疑,用希望代替絕望,用善行代替惡毒,用義務代替抱怨,用信仰代替懷疑主義,用平靜的冷淡代替詭辯,用謙虛代替驕傲。這個世紀的詩歌呻吟只不過是一些詭辯。 最初的原則不容討論。」 




所以不必再重複了,他書寫如此多的邪惡殘忍的事物,並不是反對人性,認為無所謂的人性。相反的,《馬爾多羅之歌》是個充滿人性之書。他恨的,是虛偽,是愚蠢。

無論從哪方面切入,洛特雷阿蒙展現出的,是絕對自由的意識,對於任何的思想危境毫不畏懼。並且,對「我」的獨一無二絕對堅持。若他的同代者韓波(他們經常被類比)所

寫:「『我』是他者」那麼,在《馬爾多羅之歌》最重的一句話便是「如果我存在,我就不是他人。」為此,他選擇如此孤獨的路(他在文學史上不但神秘,也確實深居簡出地寫作):「我要一人居住在我的隱密推理中,獨立自主。」

最後,是只能藉由真正的閱讀才能體會而無法轉譯的《馬爾多羅之歌》的駭人美感。儘管再敘事上有虛構小說的元素(包括〈第六支歌〉開頭微妙地宣稱這是小說),基本上,美感的營造形式仍是詩。洛特雷阿蒙擅長對同一件事物堆砌大量差異極大的意象,並經常以開頭重複去倍增語氣。加上每個小節都是極長不分段的長段落,閱讀他的詩句會有種難以喘息之感,卻又感到無比痛快。個人尤愛〈第二支歌〉的第十三節,一氣呵成孤獨的「我」的決心,與海洋、死亡的搏鬥,又在與母鯊的相遇中,找到了愛情。

當然,最知名的,還是後世不斷引用的〈第六支歌〉,徹底展現他一口氣吐出各種怪異的比喻、奔放的形容的能力:「他美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縮,還像後頸部軟組織傷又中隱隱約約的肌肉運動,更像那總是由被捉的動物重新張開、可以獨自不停地夾住齧齒動物、甚至藏在麥秸裡也能運轉的永恆捕鼠器,尤其像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臺上的偶然相遇!」

經過了一個半世紀以上,終於在台灣出版的《馬爾多羅之歌》,若讀者翻閱感到某種怪異,無法理解,那麼,或許正在見證某種文學之美的相遇。就「像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臺上的偶然相遇」那麼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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