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心智的幽暗處,大腦內的宇宙前,我們的作者,2000年諾貝爾生醫獎得主肯德爾,先為我們準備一個最為華麗的舞台:1900年的維也納。
無論你對於哪個領域有興趣,是文學、歷史、音樂、藝術,乃至於醫學、心理學、科學,一旦你對於人性的奧秘、對於美感經驗、對於知識疆界的探勘有所好奇,當你隨著作者的目光聚焦於此,如何能夠不悸動?維也納仍在,依舊是那個眾人嚮往的藝文與歷史之都。文中所提的克林姆或席勒,佛洛依德或史尼茲勒,在文明歷史(至少是歐洲歷史)上,仍舊是某種象徵代表。然而,在作者肯德爾懷著眷戀之情,向我們描繪起那個時空裡,不同的思想領域交會與其激盪的火花時,不免感到一種失落。眺望1900年的維也納,並不是衰落的興嘆(畢竟文明何以永遠璀璨?衰微早已是所有文明的宿命與完成),而是某種瓦解。不僅是一戰之後,奧匈帝國成為歐洲瓦解的大帝國之一,哈布斯堡王朝的光輝成為歷史,也包括書中第一部分裡所描繪的,人類對其自身的想像的一體感的經驗。
1900的維也納,圍繞在「維也納大學(尤其蓬勃發展的醫學院)、咖啡館與藝文沙龍」。在那裡,科學家與藝術家可以迅速的交流意見。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如此確切,猶如奇蹟。那是即便你爬梳所有脈絡,鉅細彌遺的推斷這些聚匯的條件,也不免感嘆,那是無法複製與重現的光景。
不過,這並不是一本緬懷之書,肯德爾在這裡想告訴讀者的是,當時那些藝術家、作家、醫生、精神分析師,各以其蹊徑探索人類心智當中的「黑盒子」——精神分析裡的潛意識,文學當中幽暗的瘋狂與原始慾望,以及醫學、生物學、心理學各自以其方式探索的認知科學與腦科學——在一個世紀之後,也許有機會能夠再度找到對話的可能。當時的願景,在各方面,都給後來的科學與藝術發展造成影響。猶如最後的結論說的:
「進入21世紀,我們可能是第一次站在這個立場上,將克林姆、柯克西卡、及席勒,與克里斯及貢布里希連在一起,來直接探討神經科學家可以從藝術家的實驗學到什麼,以及藝術家與賞析者能夠從神經科學家,在有關創意、模糊曖昧性、以及觀看者對藝術的知覺與情緒反應之研究中學習到什麼。」
闡述藝術與科學之間的互動,簡略而言,《啟示的年代》的立論大約如此:
在1900年的維也納刺激下,藝術家與作家開始轉向「多向度的內在自我」與「潛意識心靈」,為後世的藝術探索標志出了方向。
另外,佛洛伊德這位「維也納與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的產物」,早期從神經科學出發,然而受當時科學發展限制,擱置了腦生物學的問題,而專注發展「精神分析--動力認知心理學」。這樣的取向,則由克里斯與貢布里希承續,促成了1930年連結任藝術與科學的藝術認知心理學。
隨著人類的認知能力、心智、腦科學的發展,科學對於無意識的認識,已經突破了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無法實證的困境,甚至能以腦科學對應部位來解釋。而認知科學與腦科學,亦能以實證與經驗性的語言,讓人更為理解那些描繪人類心靈狀態、無以名狀情緒的藝術家,是基於怎樣的原理讓觀看者產生美感經驗與共感的。
而這很可能發生在最近的未來裡的藝術與腦科學的對話,正始自於一開始所談到的1900年的維也納。
閱讀的策略上,建議將書分成前辦與後半來閱讀。
我們可以將第一部分(1-10章)與第二部分(11-13章)視作文化史。以1900年維也納的文化史為背景,描繪起的藝術與文學史,以及醫學史及科學史的全面圖景。這樣的交會間,佛洛依德以集大成之姿,打開精神分析的大門,也讓接下來的認知心理學有了探索的方向。譬如11章到13章,黎戈爾、克里斯與貢布里希等科學家,透過科學與藝術的交互眼光,發現了「觀看者的角色」與「大腦的創造性」,同時預見了二十世紀的藝術與認知心理學、腦科學的發展方向。
而第三部分(14-21章)與第四部分(22-26章),則可視作科普作品。作者精要的敘述生物學家、心理學家、腦科學家與神經學家在潛意識的開拓史。這部分則是一個精彩的科普書,也發揮了作者的專擅之處。表面看來,這兩部分甚至到本書最後一部分,大致展現的是科學領域對於人類心智的深處,腦內的宇宙的飛躍性發展,對於人類的美感經驗是如何形成的。所謂藝術視覺的反應與情緒,已經能用相當有說服力的科學語言解釋。
在後半部分,科學面向去理解人類的藝術創造與審美的機制,與前半段相比,偏向單方面的解釋,而較少交流。我們亦難從這些發展中,具體地指出藝術家對於這些科學進展有怎樣的貢獻。然而,若在閱讀間沒有漏掉作者緊繫的線索,會發現在人類認知能力的探索與認識當中,創造力一直扮演關鍵核心。
意思是,認知心理學、腦科學、生物學的推進,不是將人當作一個被研究、解剖、實驗的客體。相反的,人類是一個創造性主體,不論是在創作中展現內心世界,或是作為觀看者時觸動的想像、填補,都足以指出其創造力。因此,藝術家的角色(本書較聚焦在視覺,尤其是繪畫與雕塑上),預示著人類心智最有創造力、最為神秘,也最值得探索的區域。在作者樸實又不化約的闡述當中,越是解開人類的美感與情感認知的秘密,你越能體會這些藝術家與其作品,是如何以各自的方式,深入人心幽微之處。
如果沒有這些創造性領域,人類對心智的理解便不可能推進。而這些藝術家們,因其勇敢、纖細與天才,尤其同時能如1900年維也納藝術家那般吸收當代的科學知識者,才能觸碰到人類心智的邊界,供科學家去發現問題。順道一提,人類學領域中的認知人類學發展也相當迅速,儘管取向上較強調於文化上(即超越個人以上的,社會、文化與歷史的影響)的形塑,但也相當程度上聚焦在人類的創造性行為上。這方面的研究,也與科學取向互補。
所以,讓我們回到本書的第五部分(27-32章)。作為結論的最後部分,作者聚焦在人類的創造性大腦上,這點從章節名稱上便可以看出端倪(「創造性大腦」、「認知無意識與創造性大腦」、「創造力的大腦迴路」、「才華、創造力,與腦部發展」)。作者未明講,但我們透過這些章節可以確認的是,科學的研究越深入越透徹,我們作為人類,越能夠肯定自己。我們非但不是機械,不是刺激反應就能解釋的作用,既然是創造。某方面來說,本書所闡述的科學研究,甚至能幫助我們緩解AI時代人類大腦被取代的焦慮。
像我這樣一位從事文學創作者與社科背景者來看,閱讀當中,不光是藝術史與文化史的部分受益良多,在科學研究部分,尤其是第五部分的創意機制的解析,對於創作者而言是極好的刺激。譬如靈感來臨的「啊哈時刻」確實是每個創作者都曾經歷的。
只要我們繼續創造,重視自己的創造力,你就在發揮人的特質,不斷重塑與定義自身,而不需擔憂科學的發展將我們相信的人類價值因此貶值。即便你只是讀者、觀者或聽眾,或甚至你只是一般的活著,相信與懷疑,想像與感受,甚至你做著夢、無意識的行動裡,你都已經是個創造者。
藝術與科學,以不同的方式探索某種真理,這真理關於我們自身。我們即是最大的謎。如同本書的結論標題引述的希臘神諭:「認識你自己」。
如果你還懷疑,不妨來閱讀這本書,重新仰望1900年維也納舞台上,藝術家與科學家交流產生的火花。我們的創造力毋庸置疑,而創造力本身又使得人類的特質無比確信。這點,早已持續在一代一代的藝術家那邊展現過,也陸續在科學中實證過了。